密云压笼,万山喑哑,延绵千里的屠别山脉,今日亦与每一个寻常往日一样,只有风声呜呜穿峡掠谷,似若鬼哭摧人心胆。
雪片翻飞之间,一行修士聚在与连琼峰遥遥相对的陵应峰断崖前。
崖上修士分成两拨,一拨人衣衫黑白交搭,乃是昆仑弟子,另一拨则青袍白带,当属道云。
两拨衣着统一的修士中间却有个异类,他站在昆仑行列之前,杏红衣裳扎眼,正是昨夜拜山的姬元柳。
他眉眼骄纵:“昆仑宫缉妖,还请诸位师叔行个方便。”
道云修士皱眉:“姬师侄,昨日我宗长老已经回绝过你。”
姬元柳却笑,抽出了背在背后的手。一幅手卷握在他掌中,“昨夜情急,晚辈来不及请文书,没得到……”他横了一眼对面云雾笼罩的连琼峰,“这位前辈的理睬。所以今日,晚辈特意带了我宗缉妖堂的巡查令再来拜访!”
姬元柳抖腕展轴,亮出其中不断闪烁光芒的隶文:“‘搜寻妖影,遍查屠别’,连琼峰也是屠别山中一峰,没有例外的道理。还请诸位师叔劝劝贵宗这位‘戍雪’长老配合,”他眼波流转,接一声冷哼,“否则就莫怪晚辈无礼了!”
昆仑宫的巡查令自然不能命令道云宗,只是仙门中各派一向少发此类明文命令,一旦颁发并交于某人,那就代表此人一言一行背后皆有宗门旨意,惹出麻烦亦由宗门负责,所以仙门之间考虑到各宗面子和自己未来的行事方便,见到彼此的文书旨令,只要要求不太过分,都会理解通融。
正因如此,道云宗为首修士看清姬元柳拿的确实是昆仑巡查令不假后,眉头皱得更紧:“戍雪道本就是由我宗设下,只因地近昆仑,才与贵宗共管。”
“原本戍雪道需要五十名修士镇守,十年一轮换,人力耗巨。”
“七年前,我宗长老体念同道辛苦,愿意孤身长镇北峰连琼,只期旁人不扰不问。”
“此乃你我二宗共识,今日昆仑何故毁约?”
姬元柳侧目回道:“祁师叔此言差矣。戍雪道是为防妖邪南侵,护卫百姓而立。”
“而今妖物祸乱伏黎,无辜百姓死者已有十一,伤者更是几十有余,那妖物却仍未伏诛。”
“我宗已遍查伏黎,才派我等深入屠别查遍诸山,连琼峰凭何不查?”
“若为一人之密,而弃百姓不顾,恐怕才是背离本意。”
祁姓修士闻言相当不悦:“姬师侄言下之意是,那妖物先上陵应,再去连琼,一路逃窜我等却无察无觉?”
姬元柳笑了起来,眼中夹着几分轻蔑:“晚辈并无此意,不过晚辈确有一事不明——”
“道云宗,何以如此信任一个来路不明的客卿,将半壁戍雪道都交托与他?”
“究竟何方神圣才能一人镇守戍雪大阵,祁师叔便不好奇么?”
祁姓修士脸色闻言变得更黑。
这个昆仑宫的后生,不是暗讽他们无能,而是直接怀疑他道云宗的长老就是妖!
姬元柳却踏前一步,完全无视了对方脸色,再次对峰送声。
“事急从权,还请长老开阵,配合我宗查捕妖物!今日之事乃为黎民,若长老不愿,晚辈也只好得罪!”
说罢,他根本不等对方是否回应,直接手臂向后一展,招呼身后同门。
“拆阵!”
一声令下,昆仑修士齐齐御剑而起,飞向包绕连琼峰的云雾。
他们分散开来,各自祭出法尺,于云雾外围起落勘丈,寻找法阵阵眼。
忽地,几团粘稠墨汁从雾中泼了出来,散发着浓郁的书墨味道,兜头泼了几个躲避不及的修士满身。
被泼了墨的修士立时像被系上了千斤重物,所御灵剑不堪重负般颤颤晃晃,几下之后就连人带剑一起坠向崖下。
不远处督工的姬元柳看见后当即飞来,取出一只巴掌大的青绣锦囊。
少许灵力注入后,锦囊口自行张开,袋内响起一阵强劲的风声,呜呜啸啸,把泼落的墨汁连同周围护山云雾都如同鲸吞一般吞吸入腹。
姬元柳手托锦囊,准备近距离护卫同门拆阵。
然而他并没等到下一波攻击,不停变幻的云雾忽然向两侧滚开,如同江海倒卷,让出一条上山通路。
姬元柳一愣,然后当机立断御剑向升。
他升到山腰越过一个小山头,隐隐看见峰崖半抱之中似有一座庭院,他压剑正欲下降,忽然一道凶悍的灵力直奔他面门。
那道灵力化刃,又快又疾,姬元柳来不及催动锦囊,只能侧身一躲,被灵刃削下左额大缕头发。
断发飘飘旋旋落到了青石地板,姬元柳顾不上更多,压身下沉,踩着那几缕发丝,踏上了连琼峰。
高峰山雪终年不断,但连琼峰上这所居处之内却不见丁点积雪。阴晦空中明明有琼花簌簌飞落,但落到四丈高处,全都像被一把无形之伞接住,然后转瞬消融不见。
院落正中摆着一张石桌,桌下一圈放了三个圆石凳。一名男子坐在石桌正后面,他一袭云纹暗绣的白衣,肤色稍深,五官英俊,眉宇正中烙着一枚火焰状红色印记。
此刻他手里握着一支紫毫笔,从手旁积墨的砚台中蘸了一笔,然后随意地于面前白宣上勾画起来。
“叨扰长老了。”
姬元柳鞠躬见礼,态度却算不得恭敬。
对面男子并无反应,于是姬元柳只得再次扬声。
“敢问长老名讳?”
这句拜问依旧石沉大海,姬元柳不由有些气躁。
不过这两句话的时间其他昆仑修士也御剑上了山,见同门跟来,姬元柳干脆放弃寒暄,直白道:
“晚辈此番拜访,是为稽查妖物,还望前辈配合。”
说罢,他一招手,示意同门直接入院搜查。
白衣男子不语,提笔又蘸了一笔墨,他手腕抖甩,两行稠墨便似一对横翼飞向左右。
墨痕落地,如在地上画出一道不可逾越的界线。
昆仑修士稍稍迟疑,便见地上的墨迹如同活物一般扭动起来,紧接着倒树生长,向上攀缘生出墨色枝叉,形如乳石倒悬,横截一排,拦住了昆仑修士去路。
姬元柳见状踏前一步,扬声质问:
“长老何意?”
“难道长老要坐视百姓经受妖祸之苦?”
“三个。”
坐在桌后的男子终于开口,他嗓音低沉,但说出的话令姬元柳极为不解。
“什么?”
“你自上山来,问了本座三个问题。想要答案,就交出三样东西来换。”暂时改行舞文弄墨的昙渊悠悠哉哉,他看着对面俏秀小子懵然的表情,提笔在纸上勾了个圈,露出不掺假的愉悦笑容。
“请教、盘问、搜查……上了连琼峰,不论你想做什么、想求什么,凡是想要本座点头,就要付出等量代价,这就是连琼峰的规矩。”
“妖祸当前,不过请长老稍忍不便,却还要准备酬劳,”姬元柳听罢了然,随即出言嘲讽,“晚辈当真没想到,传闻中‘只身镇戍雪,清孤逸出尘’的高士,原是这等庸俗之辈。”
“呵呵,看来昆仑做惯了拆门入室的强盗,忘了这世间讲究的是取舍予得、公平互换。”
姬元柳闻言哼了一声。
昙渊笑容不变,悠然继续:“有人品值千金,清节玉贵,本座取一言一语亦或一笑,已够弥足。”
“然而有些人……”昙渊眼神上下打量了姬元柳一番,“统观上下,纵览周身,实在——毫无可取之处,本座只好取些身外之物,勉做补偿。”
“你——!”昙渊几乎指着鼻子骂他是个毫无可取之处的俗物,姬元柳不禁怒起。
但他随即又哼了一声按耐下来,姬元柳掂了掂掌中锦囊,问昙渊道:“纳灵囊,天阶法器,问长老名讳,如何?”
昙渊淡淡扫了一眼:“不过尔尔,不值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