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允显如霜打的草茎般绵软无力,若非被人提着衣领,怕是早已瘫倒在地。他喉结一侧冰冷,甚至能感受到刃口在微微颤抖。秦雷分明怕得厉害,可随着一阵锐痛,利刃还是划开了皮肉。
这怂包竟真敢下手!
周遭玄青修士面面相觑,暗自惊诧:这当真是那个畏首畏尾、百无一用的“秦二凳”?
秦雷排行老二,天生微胖,个子窜的又高,平时走路还顺拐,活似一张又宽又长的条凳。因此下人们私底下给了他一个诨名,秦二凳。
秦二凳平日里不常与人打交道,自然也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个称呼,偶尔奴才叫惯了说漏了嘴,他也只当是他的父亲诨名——反正秦诸梁排行老二,也是又长又宽,唯一与他的区别就是岁月轻。
他胆子小,尤其怕秦溪常,儿时一见着便挟着尾巴跑,根本正眼不敢瞧。而现在不但敢言语威胁,甚至还直接动手,怎能不让人吃惊。
“住手!”那头秦溪常与叶晤异口同声。
秦雷目光游移,不敢与之对视:“那你便先、先放下剑!”
秦允显惴惴不安起来。
他素来觉得,秦雷骨子里比秦风、秦诸梁更为阴鸷狠毒。往日不过是被秦风压制,才将本性掩于怯懦之下。如今那层窗户纸既破,便如毒蛇出洞,再难收回。
这种人既好惹,同时也最不好惹。
若求死,自然无惧;若求生,一旦触其逆鳞,必遭不死不休的纠缠。
秦允显循声望向秦溪常所在,玉眸不带任何光亮。方才受虫毒折磨,这会子喉咙干疼,说话也嘶哑的很:“天禄尚在我身,他们不敢妄动。若兄长此时插手,反倒坏事。来日方长,万望兄长,莫要因我失了大局。”
此言旁人听来晦涩,秦溪常与叶晤却心知肚明。
秦诸梁既认定天禄尚在秦允显身上,自不会伤他性命。然秦溪常不同,他既“无天禄在手”,又身负杀子之仇,若此刻束手就擒,以秦诸梁手段,怕是死无葬身之地。倒不如弃他而去,横竖在场无人能阻。
在大局面前,秦允显深知兄长向来懂得取舍。天禄、复仇与他,孰轻孰重,不言自明。
他笃定秦溪常必会依言而行。
“秦溪常已弃剑,速速拿下!”
随着耳边这一声响起,秦允显只觉心头血气翻涌,五脏如焚。一句“糊涂”哽在喉间,化作一口血腥。模糊视野中,但见那黑白二色身影已被团团围住。
秦溪常竟被押解而来。
“孽障!朕当你骨头有多硬,原来也会低头。”秦诸梁刚从险境脱身,额上汗还未干,头盔边缘颜色都深了。
他迈开不稳的腿,到秦溪常跟前,抬首挺胸一扫先前丢丑的样,捏着胡须说:“杀子之仇,本该将你千刀万剐。但天禄未得,姑且留你狗命。哼,这奸诈竖子说天禄在你的身上,是不是?”
姓秦的仿佛都有多疑的性子,除了秦允显。烈帝在世时,疑神疑鬼没少冤枉人,就是温柔敦厚的太子,也常举棋不定。秦诸梁自然承了这劣根性,虽不大信秦允显之言,可话语到底进了心,难免不会怀疑。
叶晤手臂被反压身后,偏头看向秦溪常:“皇长孙......”
秦溪常的肃清剑已被收缴,却仍从容如松。他淡声道:“烈帝传给谁,自然就在谁的身上。”
叶晤心里松了口气。
皇长孙无天禄也无妨,可他的主子无天禄,便有性命之悠。
秦诸梁却冷笑了一声:“朕算是看透了,你们兄弟互为软肋。”
他目光在二人之间扫视,“方才秦允显拼死阻拦你来救,而你——”他的指尖点向秦溪常,“肃清剑距朕心口不过毫厘,竟为他收剑就擒。有天禄者生,这道理朕岂会不知?你们互相推诿,不过是想换对方活命罢了!”
叶晤气得脸红:“既然你都不信,那还问什么?”
秦诸梁摸了摸护腕,谁也不看道:“无论天禄在谁身上,朕都要定了。”
那边秦雷眼珠一转,将秦允显交予修士看管。他自己扔了剑,到秦诸梁边上毕恭毕敬地一弯腰说:“父皇,儿子想到一个好法子。既可取得天禄,又能为兄长雪恨。”
“你?”秦诸梁斜睨过去,满眼怀疑。
除了刚才急中生智救了他一命,平日里遇着事情,秦雷连屁都不敢放,不说帮忙了,躲还来不及。之前用毒虫要秦允显逼交天禄,还是为的那丑东西报仇,他觉得他这个儿子浑身上下无处不透着废物气息,一点也不靠谱。
秦雷见秦诸梁面带菜色,便主动贴上去说起了悄悄话。
秦诸梁听完后,一改先前的态度,饶有兴趣地道:“哈哈,行吧,左右现在局势在朕掌控之中,倒是要看看你怎么做。”
秦雷嘴里道是,再抬头时,那双眸子已不见往日的怯懦,好似一口黑洞深不见底。那圆圆的面上陡然生出一股杀气,将那副铁甲都撑得威严几分。
他先是到秦允显一旁,本想掏出身上的药,给秦允显体内的毒虫锦上添花发挥极致的痛苦。可是仔细一瞧,草缝里多了几处红,那几只毒虫早就被逼了出来,扁扁的肚子破了已经死了。
他居然也不生气,蹲下去捡起几只干扁的毒虫,脸上扯出一个阴森的笑,随之踏步来到秦溪常面前说:“我是怕你,可那又怎么样,现在你的生死还丶还不是由我说了算。秦溪常,你不是一向仗丶仗着出生好,道行高,便不把我放在眼里,随意欺吓吗?”
秦溪常不正眼瞧他,目光一直落在秦允显身上。
这态度彻底激怒了秦雷。他手指一抬,玄青修士当即押着秦允显跪地,双腕各抵一把寒刃。
“秦雷!”秦溪常终于变色,“你想如何?”
“如何?”见对方终于正视自己,秦雷得意地摊开掌心,任虫尸簌簌落地。
他歪着头,露出森白牙齿,“我要你跪着把这些虫子吞下去。否则,就等着给秦允显收断手吧!”
他以前怕秦溪常,是因他冷硬如铁,触之者非死即伤。而今这尊煞神落入掌中,方知他也不过血肉之躯,有软肋,也会恐惧。
秦雷向来欺软怕硬,面对过去处处隐忍之人,那报复的心似一股火苗窜成了熊熊大火。
秦允显脸贴着草地,胸中郁气未散,又闻秦雷狂言,口里的滚热顺着嘴角溢了出来。他匆匆抬眼,涣散的目光不知望向何处。
“兄长你是皇长孙,将来的太子,以后的国君,怎能为了我不分轻重被擒?父亲尸骨未寒,大仇未报,趁现在还未陷入泥坑之中,你快走吧!若是顽固不化,再为了我而做这等屈辱之事,以后传开了,你还怎么抬头做人......这岂不是我的罪孽......”
秦溪常眸光剧震,眉间沟壑深如刀刻。
“孽障巧舌如簧!”秦诸梁厉喝,“还不堵了他的嘴!”
他生怕秦溪常对秦允显的话动摇,真的不管不顾就离开。
玄青修士得令,粗暴地抓起秦允显的发,将一团污布狠狠塞入口中,截断了未尽之言。
秦雷圆圆的脸上露出一个笑,说:“秦溪常,可还记得鸿都门学那日?你来接秦允显下学时撞见我,拿着剑数数让我滚。今日我也数三个数,让你也尝尝这滋味,如何?”
那时秦允显方从蛇毒中捡回条命,刚有好转便去鸿都门学,秦溪常放心不下,亲往接人下学。这一去,途中恰遇秦雷拎着个蠕动的布袋挡道,里头分明是新捕的活蛇。
秦溪常一见那扭动的轮廓,立即想起秦允显那个生死边缘徘徊的夜晚。
他火气噌噌往上冒,握住剑柄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又冷着脸吓唬秦雷在数数结束后,必须离开他的视线,否则不给好果子吃。秦雷胆子小,秦溪常还未开口,撒腿跑得连影子都没了。
玄青修士有眼色地同时松开了秦溪常与叶晤。
秦雷围着秦溪常踱步道:“一。”
秦溪常垂下眼眸,目光注视着地上的虫子,垂在身侧双手握成了拳头。
“二!”
秦溪常双拳发颤。
“三——”
秦溪常闭上了眼睛,沉声道了句:“好。”
说着,他动了动身子,单膝缓缓跪地,一旁的玄青修士见他磨蹭动作慢,连忙上前将他按跪下。另一人将虫子捻起,大胆地捏住秦溪常的脸撬开嘴巴,将虫子强塞了进去。
叶晤瞪大双目,情绪复杂说:“皇,皇长孙......”
秦允显眼前的一团色块转成了人影,这时好巧不巧恢复了视力,他目光穿过草缝落在那个狼狈的白衣人身上,心里的滋味别提有多难受了。
秦溪常喉结滑动,忍不住咳了起来:“放、放过他。”
秦诸梁见状,快意大笑。
这还是秦雷头次感受到秦诸梁的赞赏,不由得意瞥了秦允显一眼,头抬得更高了:“我不像他谎话连篇,说饶了他两只手,就饶了他的两只手。至于放人嘛......”
他视线落在呆如木鸡叶晤的身上。随后抬脚将地上玄青修士尸体旁的剑踢到了他的跟前:“你不是秦允显忠心的狗么?捡起它,刺秦溪常一剑,或许我会考虑放了你的主子。”
叶晤如遭雷击,连连摇着头说:“以下犯上,我不可能去做!”
“由不得你!”秦雷圆脸扭曲如恶鬼,怒声道:“要么捅秦溪常一剑,要么我刺你主子一剑!”
叶晤盯着地上寒光凛凛的剑刃,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边是誓死效忠的主子,一边是尊贵无匹的皇长孙......
秦诸梁见状笑容消失,一扬下巴,秦允显身边站着的玄青修士一剑刺了下去,寒芒闪过,秦允显的手掌被生生钉入地面。
“主子!”叶晤的惊叫已然变调。
秦溪常“噌”地站起身来,命令道:“还不快动手!”
叶晤颤着手拾起长剑,剑尖在空中犹豫地发抖。
秦溪常喝道:“动手!”
叶晤硬着头皮将脸撇向一边,闭上了双目,一咬牙刺向了秦溪常的腹部。
“唔——!”秦允显瞳孔骤缩,被钉住的手猛然挣脱,血肉模糊间竟挣得两名玄青修士踉跄后退。喉间压抑的呜咽,如困兽哀鸣。
秦溪常白衣被血染红一片,却连眉头都未皱一下。
秦雷的笑声终于爆发。
这是自小到大,头一回畅快淋漓的狂笑。笑够了,他抹着眼角,将埋藏心底已久之事坦白。
“当年在鸿都门学,秦允显被我的蛇咬了,你便揪着不放。一见着我恐吓不说,还派人整日暗中盯着我。偏巧那时我正在园中拿师长与组头的宠物做试验,结果被你派来的人泄露了消息,害得我被遣回了垌岘,受尽当地人的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