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修成见长子久不言语,长叹一声,罕见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族长为巧柔在京城妥善安置了后事,咱们欠了一份恩情,但你也可宽心。这几日你便在家中好好修养,斯人已去,不要弄坏了自己的身子。”
肩膀上陌生的触感猛地点醒了恍惚中的江怀乐,江修成的话语传入耳中,江怀乐一时之间只觉得讽刺。
江修成是不是忘了,他的母亲可是江修成明媒正娶的正妻!母亲和他夫妻一场,两人也曾相互钟情,一起生儿育女,到头来母亲的突然离世只换来江修成一句不冷不热的“好好修养”?!
倘若母亲泉下有知,怕不是……
江怀乐攥紧来信:不了,但愿江修成这番话永远渡不了黄泉岸,过不了奈何桥。如此负心之人,莫叫他再去打扰母亲的宁静。
深吸一口气,江怀乐稳住身形,低声道:“我先回屋了。”
“去吧。”江修成挥挥手,没计较长子的“无礼”。
江怀乐没有带走浣花笺,浑浑噩噩地往自己的院落走去。
许是消息来得太过突然,他不知为何,除了不可置信,竟感受不到太多的悲伤。无数的疑问涌上心头,千头万绪,无处解起。
母亲上一封来信还一切正常,怎么短短一年,人就香消玉殒了?这一年到底发生了何事?
信……
对了,母亲之前的来信都收在自己的卧室里!
江怀乐眼眸一亮,快步奔回院中。红泥火炉尚有余温,但主人早已没了品茶看闲云的雅致心绪。
除了这一次,往年的来信中至少都有一封是何巧柔亲笔所写。本家的信件都被江修成收着,何巧柔的来信在江怀乐顶着压力挨了顿打后终于被收进了他的卧室。江怀乐从床铺底下底下翻出暗格,打开油布包裹,将何巧柔的信件一一平铺在桌上,又从其中挑出纸张最新的一封。
江怀乐定神,一字一句将来信仔细通读一遍。
何巧柔是官宦人家小姐出身,自是读过书,字迹娟秀,仿若她这个人一般温柔如水,通篇读下来大多是对儿子的关怀,自身之事只是寥寥数笔,甚少提及。当初何巧柔离开第二年第一封书信送至江府时,尚且年幼的江怀乐读完后还不免失望,他盼了那么久才盼到母亲和姐姐有消息,母亲却根本没怎么提起她在京城的生活。然而第二封、第三封,当江怀乐发现年年书信皆是如此,他也就释怀了。
不管如何,有总比没有好。只要知道母亲和姐姐安好,那便足矣。
信件不长,江怀乐很快便读到了最后。他刚准备将信收好,忽然被末尾一句话吸引住目光。
“落叶知秋,但盼归处,望儿珍重。”
这是何巧柔惯用的来信收尾,往年每一封信件最后一句几乎是此句,最多是用辞上稍有变通。
江怀乐指尖颤抖,拿过其他信件,将最后一句话一一比对。
可何巧柔离开他太久了,久到他已经很难记起她的笔迹,久到他已经无法相信直觉,相信自己那突如其来的猜测是否是真。
他将几张纸叠在一处,尽量使最后一句重合,又举起纸张,将它们对着光亮之处。
果然,不是他的错觉。
“归”与“珍”两个字,在落笔末尾有着细微的差别。
他重新铺平最新的来信,重头开始,逐字逐句和往日来信对比,又找出几处不同之处。这些区别本就极小,更何况何巧柔来信稀少,展信人多会把注意力放在信件的内容之上,若非今日事发突然,江怀乐心有疑虑刻意寻找,当真难以察觉。
但这些差别却足以证明,这最后一封母亲的来信,并不是母亲亲笔所写。
当一座危楼被敲掉一根支柱,哪怕其他都完好无损,危楼也会轰然崩塌。
怀疑埋入泥土,从一颗种子,迅速成长为参天大树。
为什么本家要找人模仿母亲笔迹,代她写信?
母亲在京城的日子,真的如她所言那般平和宁静?
母亲……当真是不久前才染病身故的吗?
刚刚入秋,江怀乐背后却出了一身冷汗。他浑身抖得厉害,必须抓住桌角才能堪堪站稳。
半月前林盈前往尼姑庵时不甘的面容尚在眼前,他以为自己终于赢了一局,结果转瞬间母亲就不明不白地归于尘土。大起大落,江怀乐甚至开始怀疑,之前的觉悟都是自以为是的幻觉。
他是真的走出那个茧了么?此前他一直隐忍,母亲至少还活着,如今他刚对林盈下手,母亲却无端暴毙。所以,这是上天在警示他,人各有命,不可肆意妄为么?他的所作所为,究竟是对还是错?
或者,他果真如父亲所言,是天生不祥之人,终有一日会给周遭亲人带来灾厄?
怀疑化作猛兽,张开大口,撕扯着江怀乐的心。
忽然,一个精致的小盒子从江怀乐怀中落下,掉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江怀乐无意识地低头,却是存放着林盈解药的小药盒。
猛地,江怀乐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啪!
冷静。
江怀乐,你要冷静。
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那便不要再动摇。
过往的泥泞不甘心有人想要挣脱它的束缚,定是要拼命伸手,想要将逃离的他拖回去。缩回壳中无法挽回已经失去的人与事,母亲病故疑点重重,京城还有孤身一人的姐姐。
别后悔。
别犹豫。
向前看。
江怀乐屏住呼吸,阴郁逐渐褪去,迟来的泪水却从眼眶中滚落,滴在摊开的来信上,字迹晕开,化作团团墨云。
一滴,两滴。
泪水越流越多,不受控制地染湿他的脸颊,他的胸口,以及桌上模糊的墨迹,这是他的痛,是他的悔恨,是他的仇怨之火。
江怀乐用力握紧双拳,任指甲嵌入皮肉,血迹斑斑。
悲伤与疑惑在胸中凝聚,最后化成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
他要去京城,去找出母亲去世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