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怀乐这一觉睡到第二日晌午才醒过来。
使用能力后带来的疲累已经消失,他披上挂在一旁的外袍,起身洗漱。饮食香气飘入鼻尖,江怀乐被激起口腹之欲,循着烟火味道走下楼。
“感觉如何?要不要先吃点东西?”一楼,齐烨梁端着一盘子烤兔肉从外头进来。屋内方桌上摆着一锅白粥和两盘素菜,加上烤兔肉,虽不及大户人家丰盛,却荤素得当,搭配妥帖。
江怀乐看了看一桌饭菜,又看了看齐烨梁:“……你做的?”
不是他小瞧别人,这“司跃渊”从衣着到言行一看就是被伺候惯的,丝毫没有亲自下过厨的模样。
齐烨梁去净了手,在桌边坐下:“烤只兔子还行,其他都是拜托隔壁牛嫂煮的。这屋里两个伤患,皆是大病初愈,先用些清淡的恢复气力。”
江怀乐舀起一勺粥送入口中,眉间微动。
这粥看着寡淡,拨开来才知里面放了白术当归等补气血的药材,偏偏口味上尝不出一点药味,清甜可口,断不是隔壁牛嫂能做出来的,倒有点像临陶城内最有名的酒楼庆云楼的手艺。
去年年节,江修成带着林盈与江怀杨去庆云楼,回来后江怀杨当着江修成的面将一份八珍粥送到江怀乐面前,打得什么主意一眼便知。江怀乐还是吃了。总归是好东西,反正不吃,他的好弟弟也有别的法子逼迫他吃,不如趁热享用。
只是没想到,他以为再也吃不上的东西会在自己的药铺里尝到。
对面齐烨梁吃得很安逸,看不出半分心虚。
江怀乐没有拆穿他,两人安静地用完了午膳。
饭毕,收拾完碗筷,齐烨梁观察了一会江怀乐的脸色,斟酌道:“昨日我见你那副模样,不太像寻常伤病。”
江怀乐见他问得直白,也懒得隐瞒,坦然道:“是中毒。”
齐烨梁问:“可知是何人所为?”
江怀乐放下茶杯,一时没做声。
“若是不便,不说也无妨。”齐烨梁退了一步。
“没有不方便。”江怀乐道:“我都将最大的秘密告知于你,这点破事说了也无妨。”
“但闻其详。”
“是我父亲的二夫人,林盈下的毒。”
齐烨梁扬眉:“二夫人?那不就是偏房?一介偏房,也敢下手毒害家中正经公子?”
二夫人,那只是对外叫着好听,说白了就是妾。按照大璋律法,除非被朝廷册封身负诰命,又或是嫁入皇家得封品阶,不然妾也只比奴仆身份高上那么一点而已。但家中儿郎不论是妻还是妾所出都是正儿八经的公子,就算再不受宠,也不是区区一个小妾可以欺辱的对象。这件事若是闹到官府,又涉及谋害人命,妾都可以被直接杖杀。
就算江怀乐天生外貌与常人不同,不受家中长辈喜爱,但富贵人家重名声,平日苛待都要避着外人耳目,下手谋害简直胆大包天。
江怀乐沉吟片刻,声音放得又轻又缓:“个中原委说来话长。临陶江府本是江家的分支,本家远在他处。江家祖上从商,善于制瓷,靠着大运河将瓷器运往南方,在江南赚得了江家第一桶金。后继者手艺退步,便改做了柜坊和邸店的生意。因着经营有方,江家如愿成了一方豪绅。”
“只是祖辈总有人贪得无厌,觉得有了银钱仍是不够,期望着家中能出几个读书人,入朝为官,光宗耀祖。但行商之人科考诸多阻碍,于是他们便想了个办法。族中长辈在族内挑选了聪明伶俐的后代,暗中送至江南,另立门户,专心科考,我父亲江修成便是被选中的一脉。”
“父亲少时是远近闻名的神童,可惜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他从束发开始参与科举,竟是一次也未中过。本家逐渐对他失去信心,银钱上给得也不如往日痛快,父亲郁郁寡欢,直到他遇见了母亲。”
“父亲看中母亲出身书香之家,觉得若是生下个孩子定能聪慧过人,就算他生不逢时,将来自己的儿子也能继续科考,对本家也有个交代。我母亲和他一开始还算恩爱,生了姐姐,再然后,便是我。”
江怀乐说到此处,面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
“老爷天对父亲所有的恩赐可能都在他少年时用完了,我天生白发,父亲便认定他无法中举都是因我之故,我是那个害他碌碌无为,被本家厌弃的罪魁祸首。许是那时,他开始在外面寻求慰藉,认识了商户之女,林盈,并偷偷与她有了孩子。姐姐是女子,而我这副模样,连出家门都要掩饰,定然不能参与科举,父亲所有的希望便都寄托在这个还未出生的孩子身上。为此,他将林盈带入了江家大门。”
“林盈进门后很快便诞下一个儿子,我的弟弟江怀杨。江怀杨与我不同,他自小便聪明伶俐,在入学后更是于读书一道颇有心得,本家得知后很满意,对临陶一脉又恢复了昔日的支持,父亲在临陶的生活终于再次富裕起来。父亲有了长脸的儿子,贴心的妾室,我这个随时都有可能令他被人指指点点的‘妖怪’,他自然厌恶至极。”
江怀乐说得很简略,但不妨碍齐烨梁听懂其中关窍。母凭子贵,宠妾灭妻。当家人的纵容和偏宠,让妾室的野心愈发膨胀,胆子也越来越大。这林盈吃准了江家老爷不会因累赘的长子与她翻脸,再加上亲生儿子成了举人,想保儿子万无一失,干脆痛下杀手。
只是有一点齐烨梁不解:“令堂呢?就算你父亲再偏宠妾室一房,但令堂贵为正妻,你父亲既然想通过科考入仕,必然顾惜名声,再怎么样也不会完全不顾令堂的脸面。”
江怀乐垂头:“我母亲和姐姐因着一些缘由去了本家,目前并不在临陶。”
一些缘由?
见江怀乐不细说,齐烨梁不便多问,两人萍水相逢,江怀乐如今肯他同说这么多已然付出了足够多的信任。
“那之后呢?你有何打算?”齐烨梁问道。
之后?
江家怕是一时半刻不能回了。林盈既然动了心思,至少在江怀杨上京之前,他不能回去自投罗网。
好在这处药铺江家无人知晓,以江修成、林盈对他的了解,应是找不到此处。
江怀乐抬眸望了眼窗外:“……我也不知。可能先在此处待上一段时间,再做打算。”
齐烨梁沉吟片刻,道:“既是如此,不若听我一言。”
“……嗯?”
江怀乐侧首,眼中还残留着几许来不及掩盖的茫然。
齐烨梁笑了笑:“这城郊药铺虽隐秘,却也不是长居之地,最终,你还是要回江府。听你所言,如今临陶江府虽被那林盈把持,你却未必没有还击之力。你我再修养几日,我便同你一起去一趟江府,会会你父亲和林盈。”
江怀乐眨眨眼,差点以为自己听岔了。
“你要去江家?!”
“怎么,江公子可是嫌我身无长物,拿不出手?”
好一个身无长物,敢情午时庆云楼的药膳是凭空掉下来的。
江怀乐以手扶额,不想说话。
玩笑过后,齐烨梁正色道:“当日在卢河边,是你救了我一命。你就当给我个机会,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
三日后,临陶江府。
小厮急匆匆地跑进正厅,抹了把汗,大声喊道:“老爷,二夫人,长公子回来了!”
厅内正在闲话的三人一下子没了动静。
林盈罗扇轻摇,半掩住回落的唇角,抬手按住了身旁想要起身的儿子。
江修成猛地站起身,对着宠妾和二儿子的笑语晏晏消失殆尽:“这逆子还知道回来?!他在外给我们江家丢尽了脸面,只是关他几天祠堂而已,就接受不了离家出走!怎么,口袋里没银子了,知道要回家了,不继续心高气傲了?”
江怀杨一个劲地给自己母亲使眼色。
李进哲之事在他的“调查结果”和江修成刻意隐瞒下以李进哲承认“临近省试却突发意外,心生不甘从而诬陷同门”盖棺定论,李进哲带着一家人远走他乡。此事让郭夫子觉得自己一把年纪却识人不清,病了一场,江怀杨倒博得个不偏不倚的好名声。江怀杨自己得了好处,大哥又被如愿关了禁闭,已是心想事成,不料大哥不知为何,竟然私自逃离了祠堂,天上掉馅饼一般的好运道让江怀杨这几天打心底里喜笑颜开。
只是还没高兴几天,大哥怎地又回来了?
林盈压根不想搭理儿子询问的目光。
下毒一事她没有告诉江怀杨,怕的就是儿子得知后压力大,影响他后面的科考。那日虽然天蒙蒙亮,但心里有事一宿没睡的她一听到动静就冲了出去,堪堪捕捉到江怀乐胸前的血迹。
林盈轻哼一声。
算那小子走运,这都没死成。
小厮低着头,拿不准主人家的意思。长公子出走一事在江家闹得沸沸扬扬,这几日谁都不敢提长公子的名字,否则被老爷听到就是一顿打,但他们也没听老爷说过要和长公子断绝关系。他小心问道:“老爷,这长公子,是让进还是不让进呐?”
江修成震怒:“把大门给我锁好!他不是喜欢去外头吗,那就在外面站着!什么时候认错,什么时候再进来!”
小厮犹豫:“可是……”
“可是什么?你还想给那混账求情不成?!”
“可是门口除了长公子,还有一位姓司的行商。他说他救了长公子,如今特来送长公子回府。”
行商?救人?
江修成瞬间收了怒意。
江怀乐再如何,那是江家的家世,万不可传扬出去叫外人笑话。且那行商称救了江怀乐,怕是见过江怀乐的异常,说不得,还是得请人进来一趟,以免此人出去乱说。
他整理下衣冠,清了清嗓子:“带他们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