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怀乐不曾想齐烨梁能如此郑重其事,事到如今说与不说就如一层薄纸,齐烨梁本不用发此毒誓。他怔愣半晌,才道:“……如你所见,我确有疗愈之能。这种能力与生俱来,我自小在临陶长大,也未曾遇到多少次需要动用能力的危机。除了治疗我自己以外,救你,是唯一一次。”
“也正因此,我并不知这异术究竟能做到何种程度,又或者会留下什么隐疾。那日你问我,并非我不愿答,而是我也不确定。只是我治疗完自己后从未感到有任何不妥,你既是习武之人,想必比我更清楚。今日你肯让我进来,想是身体并无异样。”
江怀乐说得不错。当时情形模糊不清,齐烨梁自是要问个清楚。可连日来身体的反应骗不了人,他在江怀乐消失后多次以内力查探,身体不仅没有异常,甚至经脉仿佛受到了珍稀药材滋养,变得更加通畅。
“你可曾试过救死人,医白骨?”齐烨梁问道。
“没有。”江怀乐摇头:“应是不能。你若是有此需求,怕是要失望了。世间万物,最终都是殊途同归,人也不能例外。我,你,还有别人,大家总是要死的。若真能令死人复生,这世间岂不是要乱了套。”
“那你使用此术,可需付出什么代价?”
江怀乐思索一阵,道:“好像也没有必须付出的代价。只是如果伤势太重,对精神确实会有所耗损,不过也不是大问题,结束后休息一阵便好了。”
没有代价?
齐烨梁不太相信。
正如草木生长需土壤,如此奇能异术,若无代价,岂非与天道有常相悖?可这般情形自己也是第一次遇见,世间无奇不有,江怀乐所言不无可能。
他敲着床沿,最终沉声道:“此术终归罕见。人心难测,没弄清楚以前还是别对他人使用为佳。”
江怀乐当然不敢。当日他愿救齐烨梁,一是看他仪表堂堂,就此逝去未免可惜,难得动了恻隐之心,二来也存了私心。江怀乐毕竟生在堪称富庶的江府,一眼便看出了重伤的齐烨梁衣着华丽富贵,非权贵不得穿着。他不清楚齐烨梁到底是何来头,但想到自己的处境和远在京城的母亲姐姐,救人一命或许能换得人家一个许诺,多得一条出路。
只不过他不曾想到,这许诺没得到,反倒把自己最大的秘密给送了出去。
微小的不忿自心底而起,被褥被江怀乐扭出了花。
齐烨梁失笑,扯着被子:“轻点,被褥破了不打紧,可别再伤着自己。”
许是两人相识源于一次偶然,又或是自己在男人这里已经无所遁形,江怀乐没了在江家时的隐忍,一点小别扭也藏不住,嘴动得比脑子快:“如今我都坦白了,你身体也好得差不多,我这药铺也不留你了。”
齐烨梁挑眉:“怎么,要赶我走?”
江怀乐一愣。
他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这里是药铺,他是郎中,男人是他的病患,他不会赶病患离开。况且,男人刚才还帮了他。
可是,伤有痊愈的一日,偶遇的行人终究会走上各自的道路。
“你迟早要离开的。”江怀乐半垂双目:“……你和我不一样,你不属于这里。”
齐烨梁不做声,没附和也没反对,两人不约而同陷入沉默。
好一会,齐烨梁才缓缓道:“不急,你先养好身子。”他替江怀乐拉平被褥,又替他烧了壶热水放在一边凉着:“我去替你看着,不会叫旁人闯进来,你安心睡。”
江怀乐重新躺下,他这一次应是动用了不少异术之能,眼下确实乏得很。
待齐烨梁走到楼梯口,江怀乐忽然开口:“司跃渊,你不怕吗?”
齐烨梁起身后,江怀乐便瞧见了被男人挡住的背篓,一眼认出了装在里头的枯枝。那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枝丫。他在昏迷时身上果然像少时一样“长出”了藤枝。
江怀乐设想过自己能力被发现的后果,要么人们会将他视作妖孽,畏惧他,驱逐他,甚至一把火烧了他,要么枉顾他的意愿,想从他身上追求缥缈虚无的长生。无论是哪一种,一个人面对自己无法掌控的力量,最初都是恐惧的。
但“司跃渊”没有。
从头到尾,江怀乐没在他眼中看到过恐惧。
齐烨梁顿住,回首道:“我去过很多地方,见过期颐老人却面若少女,也见过诡奇邪术可夺人神智,说不定在大璋之外,亦能找到和你相同之人。你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我有何惧?”
须臾,他又道:“你可以相信我,江怀乐。”
“别怕。”
床上呼吸渐轻,江怀乐睡着了。
齐烨梁独自坐在一楼方桌前,随手把玩桌上的青铜镇纸。
江怀乐今日所言已足够坦诚,不过或许他自己都不清楚,他的异术似乎还有别的用处。
大璋新帝登基后,齐烨梁便也常驻京城。四年过去,他已经习惯周围人人熏香或是佩戴香囊,因此初次闻到江怀乐身上的淡香时只觉得香味怡人,并未多想。但今日他旧疾复发,头痛欲裂,可江怀乐一出现,他身上的桂香就让齐烨梁恢复了清醒。不仅如此,齐烨梁仔细回忆了与江怀乐初见至今,只要江怀乐在自己身边,他就不会犯旧疾。
齐烨梁没想到,药石无医的顽疾居然在江南城镇的一场偶遇中找到了克制之法。
说实话,齐烨梁一瞬间产生过“把江怀乐带回京城”的想法。出生起便伴随着他的怪病烦扰他多时,尤其入京后的这些年,朝堂上的明争暗斗更是让他的疾病愈发严重。齐烨梁不知他还能自控多久,也许数年,也许一月,再这样下去,总有一日他会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和邻里闲聊后,齐烨梁便猜到江怀乐在江家的日子不好过,今日之事,更让他觉得江怀乐的处境或许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若不然,一个书香门第的长公子,就算不受重视,也不至于身受重伤还要强撑着来到城郊药铺。
如果……他提出带江怀乐离开这里,对方未必会拒绝。
等乔英那边来信,此间事了,他自然有这个本事带江怀乐离开临陶。等到了京城,他有足够的时间弄清楚青年的异术是否能治愈他的顽疾。
所以,他要带青年离开吗?
京城种种纷争在齐烨梁脑海中一一闪过。
……还是算了。
将一介平民带入摄政王府放在他身边,只会让对方卷入京城纷乱之中,未必比在临陶安宁。
至于江怀乐当下的困境……等他明日醒来了解一二,帮衬一番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