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者,设庐井八家,一夫一妇田百亩,什一而税,则国给民富而颂声作。此唐、虞之道,三代所遵行也。秦为无道,厚赋税以自供奉,罢民力以极欲,坏圣制,废井田,是以兼并起,贪鄙生,强者规田以千数,弱者曾无立锥之居。又置奴婢之市,与牛马同兰,制于民臣,颛断其命。奸虐之人因缘为利,至略卖人妻子,逆天心,悖人伦,缪于‘天地之性人为贵’之义。《书》曰‘予则奴戮女’,唯不用命者,然后被此辜矣。汉氏减轻田租,三十而税一,常有更赋,罢癃咸出,而豪民侵陵,分田劫假。厥名三十税一,实什税五也。父子夫妇终年耕芸,所得不足以自存。故富者犬马余菽粟,骄而为邪;贫者不厌糟糠,穷而为奸。俱陷于辜,刑用不错。予前在北秦,始令天下公田口井,时则有嘉禾之祥,遭豪强势族且止。今更名天下田曰‘公田’,奴婢曰‘雇佣’,皆不得卖买。其男口不盈八,而田过一井者,分余田予九族邻里乡党。故无田,今当受田者,如制度。敢有非井田圣制,无法惑众者,百姓诛之有功无罪。”
“君以为如何?”陆清晏细读墨迹未干的《井田令》时,云晅迫不及待地问。
陆清晏抬起头,对上皇帝明亮得异乎寻常的双眸,不禁幽幽一叹。自顾子衿“乞骸骨”,皇帝身上似有什么东西悄然无声地改变了。几盏宫灯下,他的朱颜苍白憔悴,眼窝也有些发青。这些时日,他不知疲倦地处理政务,终日劳形于案牍之中,倦极了也不肯上榻休息,只是伏在御案上小憩片刻。他素来进止雍容,可如今,竟连自己读完一封诏令也等不及。
坚如磐石的天心,究竟是为何人所摇动?
她字斟句酌道:“豪强侵夺土地,小民苦之,前朝行均田之令,然仍许田产买卖。故豪强强取豪夺,兼并之风未抑。今陛下诛都中豪族,分其田与民,乃是善政。只是各地豪族盘根错节,未能尽除,臣恐——此令不出京城。”
云晅开始绕着梁柱大步行走,衣袂翻卷间带得殿中烛影摇曳:“都中政令,乃是欲授吾民以渔。若黎庶万事只知仰赖官府,只不过是嗷嗷待哺的婴儿,不能自食其力。朕已尽灭京中世家,只待各地百姓揭竿而起,夺豪族之田,则天下之土归于天下人,可计日而待矣。”
陆清晏加紧几步,跟上了皇帝的步伐:“中枢之吏,除萧桓新入台阁,多由陛下潜邸旧臣接任;各郡县之员若一朝骤见裁夺,各地事务由何人主理?”
云晅的身形骤然顿住,霍然转过身来,眼中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彩:“吏员可戴罪徒流办事……但你说,萧桓升任宰臣了?”
“……是,萧桓为平叛元功,故臣征他留京任职,将来可继臣之任。臣的安排有何不妥么?”
云晅眼中的光彩渐渐暗淡下去,在烛光下明灭不定:“丞相之意并无不妥,只是……若卿临行前,嘱我留意此人。”
长亭外暮雪纷纷,云晅紧紧握住那人冰凉的手:“若卿。”顾子衿的神情也如被这漫天飞雪冲刷过,干净得毫无生气:“陛下大事既平,天下开泰,衍得反正,社稷乂安,宗庙有奉,还留臣做什么?”
云晅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你是当真要与我绝端了么?”
顾子衿望着一点红色攀上那人的眼尾,微微有些疏神。握住自己的那双手微微颤抖,他知道不仅是因为冷。尺素传书数载,君礼臣恭一年,他从未在那人身上见过如此鲜明的情绪。可他的心已是千疮百孔,如何再去贴近一颗亦真亦幻的君心?
于是他轻轻叹了口气,近乎劝哄地:“臣素有羸疾,待罪行间,本就难以为继。如今臣族获罪,臣确也无颜以对群僚……陛下就许臣自投草泽,独善其身吧。”
云晅紧紧盯着他,似是要看到他的心底:“你是无颜以对同僚,还是无颜以对我?”
还不待顾子衿答话,云晅已将他拥入怀中。他左手仍紧紧攥着那人,右手的五指却深深陷入他身上霜白如雪的裘衣,似要将他揉入骨血。他的唇带着恐惧和希冀,贴上他的,可无论他如何辗转碾磨,那双唇却始终冰冷如初。少顷,云晅的右手慢慢松开,抬起头来,对上一双漠然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