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夏翊清带着一身疲惫走进栩园。他想着许琛刚回京便赶上国丧,在宫中又行了一日的礼定然很累,就没有约许琛前来,他此时来栩园,只是想找个能安眠的地方而已。
然而他刚一走进卧房,就被拥入了一个熟悉的带着桂花香气的怀抱之中。夏翊清抬手抱住许琛,彻底松了心神,趴在许琛的肩头低声说:“知白,我父亲死了。”
许琛安抚道:“我在,我还在。”
“好累。”
许琛直接将夏翊清抱到床上,问:“你今晚要在这里睡吗?”
夏翊清点头:“我都安排好了,你陪我待一会儿,等我睡了再回府去,好不好?”
“好,我陪你。”许琛说着便帮夏翊清换过衣服,又取来温水让他梳洗。
收拾妥当,许琛坐在床边,给躺在自己腿上的夏翊清篦头。
夏翊清轻声说:“他在意识还算清醒之时向我道了歉。这一声‘抱歉’,我生母至死都未等到,而我等了十九年……”
许琛安静篦头,未曾应声。
夏翊清继续说:“他走时我就在侧,我看着他胸口没了起伏,在我眼前咽了气,我跟着众人跪地行礼,依着规矩换好丧服在柩前落泪。一直到看见新帝坐在龙椅上,我才真的回过神来,那龙椅上再不是他了,我……我没有父亲了……”
“知白,我没有父亲了……”夏翊清的声音有些哽咽,“我不再是谁的儿子了。我有嫡母,有养母,可给了我生命的两个人都不在了……我是新帝的兄长,是仲渊的寭王,我有许多身份,可我为人亲子的身份已随着先帝的驾崩而不存在了。”
许琛心下不忍,他腾出手来抚过夏翊清的眼眸,却并未拭到泪。
夏翊清抓住许琛伸过来的手,低声道:“今儿哭灵时已然哭过很久了。”
许琛劝道:“你别太难过。”
“嗯……”夏翊清攥着许琛的手,“还好……你回来了……”
许琛干脆放下手中的篦子,轻轻抚摸着夏翊清的头发,道:“我会陪着你,放宽心。”
“他弥留之际,手里……”夏翊清的声音逐渐变弱,话未说完就已然睡了过去。
许琛心疼凝视片刻,轻抬手指,桌上的油灯忽闪一瞬随即熄灭,屋内陷入黑暗。
次日,夏翊清睁开眼,却见身边许琛并未离开,他连忙松开手,问道:“你莫不是陪了我一夜?”
许琛颔首,道:“无碍的。昨晚母亲在宫中陪皇……太后,父亲在晟王府陪小叔,瑲姐珩哥有乳母照看,早早就睡下了,没有人会找我的。”
夏翊清放下心来,坐起身来说:“我一早得去跪灵,你再歇一会儿。”
“我也得去。”许琛也跟着坐了起来,“我既是臣子又是名义上的皇亲,怎能不去?”
“知白……”夏翊清叫住了许琛。
“嗯?怎么了?”许琛一壁穿衣一壁回头看向坐在床上的夏翊清。
夏翊清却摇头道:“没事。”
许琛拿着夏翊清的衣服走到床前,说:“别太难过了,你再醒醒觉,可要我帮你穿衣?”
夏翊清回过神来,连忙下床接过衣服退到一边,眼神却一直跟随着正在整理床铺的许琛。
许琛背对着他,说道:“这般盯着我作甚?真要我伺候你穿衣?”
“大将军莫不是背后也长了眼睛?”夏翊清收了眼神,开始穿衣。
许琛依旧在整理床铺,说道:“我若不能感觉到身后动静,战场上怕是要……要危险了。”
夏翊清不再说话,穿好衣服后便去梳洗了。待他收拾妥当回转,却见许琛坐在椅子上闭目休息,一手拄头,眉间倦意颇深。不知怎的,夏翊清竟想起那时在江宁府地牢里,许琛强忍疼痛陪他审犯人时的模样。
夏翊清静静地看着许琛,心中不由得担心起来————距离许琛被炸伤已然过去一年,可他依旧很瘦,这次回来后眉间的疲惫也一直未曾褪去,而现在这个时辰,他本该在出晨功才对。
军报说得轻描淡写,院里的消息也都正常,许琛那每月一封的家书也都毫无破绽。北疆的风难道真的那般烈?有孙白薇在军中,竟也没能让他养好?
“知白。”夏翊清轻声唤道。
“唔……”许琛缓缓睁开眼,愣了一会儿才说道,“你收拾好了?那便走罢。”
“时间还早。”夏翊清扯了个谎,“我还有些累,你再陪我歇一会儿。”
许琛起身,拉着夏翊清坐到榻上,道:“只能再歇半个时辰,不然该失礼了。”
“好。”夏翊清靠在许琛怀中不再出声,待听到许琛平稳的呼吸声后,才小心翼翼地坐起来,给许琛搭上薄被。他看起来太累了,哪怕让他多睡半个时辰也是好的。
虽是以日易月,但国丧之仪依旧是熬人的。
八月二十七日,大敛,帝成服。
九月八日,小祥,帝行奠,释衰服。二十日,大祥,帝释服。二十一,择定山陵,制陵名曰永乾。二十三日,禫除。二十七日,翰林学士院及两府定谥,曰圣文英武德孝皇帝,庙号宪宗。
十月二十四,灵驾发引,群臣肃穆。新帝被那从未见过的阵仗吓到哭泣不止,皇太后与寭王在新帝身旁低声劝慰。如今仲渊权势最大的三人,站在先帝灵驾之后,竟真有了些母慈子孝,长兄如父的温情。
宪宗在位二十三年,将仲渊从濒临灭国的险地之中拉将出来,政通人和,更盛前朝。夏祌这一生,无愧于他“开宇”的年号,未来史书评判,他注定是个优秀的帝王,毋庸置疑的中兴之君。
而后,皇太后懿旨,天家名讳去“清”一字,内外避字不避音。翰林学士院拟定,两府核准,天家与太后用印,御诏,次年改元为“太康”。
有司请,皇太后制令称「吾」,处分公事画准用「允」;寭王制令称「予」,处分公事画准用「诺」。
皇太后携天家朔望临朝紫宸殿,天家位左,太后位右。常朝由寭王主持,隔日临垂拱殿。特赐寭王坐而论政、赞拜不名、入朝不趋。
内外命妇依旧制,各改尊称,皇太后移居寿康宫,皇太妃移居寿慈宫,先帝嫔御,凡有所出,恩养禁中;凡无所处,迁居延福宫。
寭王的辅政生涯,是以三道红折开始的。
「北疆玄狼部一夜之间侵占边塞六城。」
「南凉、南赵、吴国、淳燕联合出兵,八十万大军压境。」
「西域依耐、渠勒、蒲卢、龟兹共同起事,二十五万大军正朝边境突来。」
两府虽为国朝中枢,但办公环境着实不算好,案卷奏疏颇多,十数位官员挤在一处,平日里也便罢了,如今名为“辅政”实则掌权的寭王也日日在这拥挤屋室中同吃同喝,连个单独的房间都没有,实在不像样子。因寭王坚决不入勤政殿,太后便命人将勤政殿旁廊间贯通,称“宣政处”,做为寭王日常处理政务之所。
三道红折此刻正放在宣政处寭王案前,下方站着的大小官员都低头不语。
夏翊清双唇轻启,只说了一个字:“打。”
“大王三思,”御史中丞方崎出列,“南境只有五十万兵,西域也只有十多万,如今西南两境敌军加起来已过百万,更遑论还有北疆。若是三线开战,恐怕顾此失彼啊!”
夏翊清没有理会方崎,转而问冯墨儒:“冯相,兵部的库存够支撑多久?”
冯墨儒躬身道:“四线开战,可用三年。”
夏翊清又问:“户部的钱粮可够?”
甘崇回话:“足够。”
“那就打。”夏翊清的语气十分坚定,“兵力几何,如何用兵,不必御史台操心,我仲渊武将还未死绝。”
方崎不敢再说话。
“去请远国公和平宁侯来。”夏翊清说完,立刻有内侍小跑着出宫去了。
“三境同时起事,无非是看先帝驾崩,天家年幼。”夏翊清继续对宣政处中一众官员说道,“此时绝不能退。就算亲自披挂上阵,也必得守住国朝疆土。我知道前些年耶兰一战让诸位心有余悸,但若此时退了,便会给周遭邻国留下个新帝软弱的印象。诸位是想让仲渊再回到永业年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