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缥缈阁,马车在骁骑卫的护送之下飞速前行,约行过半个时辰方才停下,许琛的声音自车外传来:“曹知州,屈县令,请下车来。”
此时许琛的声音已不似从前,带了几分寒意,直听得曹随和屈应扬后背起了冷汗。待看到马车停到破庙外时,二人的脸色更是白了几分。
许琛走到曹随身边,微一颔首,道:“骁骑卫都是常年沙场征战之人,不懂照顾人,赶路过来车驾颠簸,实在抱歉。”
曹随结巴着说:“许侯……哪里话,哪里话。下官……下官只是……下官没事。”
夏翊清缓步走来,说道:“二位官人,我们进去看看?”
屈应扬扯出一个难看无比的笑容,道:“这就是个破庙,没什么好看的。大王若想拜庙,城西有……”
“屈县令,”夏翊清打断道,“既已到了此地,看一下又何妨?还是说这庙中藏着什么不能见光的东西?”
曹随还欲做最后挣扎:“大王和许侯见谅,下官身体有些不适,可否放下官回去歇息一下?”
夏翊清含笑道:“这庙里有床榻桌椅,曹知州可随我进去稍作休息,我略读过几本医书,倒是可以替曹知州诊断一二。”
“不敢劳烦大王,下官……”曹随话未说完,只觉身后一阵压迫感,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骁骑卫站在了他身后。无路可退,便只好往前走去。
破庙之中四处漏风,每一间屋子里都挤着几十甚至上百人,许琛与夏翊清虽心中早有准备,但仍被眼前景象所震惊,一时心痛不已。归平已拿着成羽信物去请了郎中,又让褚契武从军中调来棉被棉衣,但这些灾民看上去依旧狼狈不堪。
破庙庭院中跪着近百名护卫,全部捆了手脚堵住了嘴,有些身上还带着伤。
许琛看向纪寒,问:“你们有受伤吗?”
纪寒回话:“没有,褚都统手下伤了几个,其余大多一见到我们就缴械了。”
许琛:“褚都统呢?”
纪寒:“他返回城里去确认情况了。”
许琛颔首,示意纪寒退到一旁。
夏翊清和许琛坐到了院内早已放好的两把椅上,并不急着说话,只盯着曹随和屈应扬看。沉默了约一刻钟后,夏翊清缓缓开口道:“既然二位官人还是不想说,便由吾来帮二位。安成,去帮屈县令减一件衣服。”
“得罪了。”安成立刻上前,将屈应扬身上的氅衣脱下。
夏翊清摸着手中的手炉,说:“天气寒冷,吾也不欲为难二位,这庙里灾民众多,安抚起来需要些时间,还烦请二位陪吾多等一等,待手下了解清楚情况,安抚好灾民后再回城去。二位官人作为地方父母官,该是与百姓同甘共苦才是。每隔一刻钟,给二位官人减一件衣衫,直到跟这庙里衣衫最少的一位百姓一样,才算得是感同身受,想来到那时,二位定能说出些感慨来。”
曹随和屈应扬都不作声。
夏翊清道:“既如此,就当做是默认了。安成看好时间,下一次该是曹知州了。”
安成躬身领命,挥手示意,立刻有人抬来一方刻钟。
到了时间,安成上前解下曹随的氅衣,曹随立刻抖了一下。
又过了一刻钟,安成走向屈应扬,只解开公服的两枚扣子,屈应扬就忍耐不住,跪地求饶:“大王饶命!下官知错!”
“脱!”夏翊清厉声道。立刻有骁骑卫上前按住屈应扬,安成手脚麻利地脱下了屈应扬身上的公服。
夏翊清看向曹随,道:“曹知州在地方上多年,果然是有些见识的,尚有一刻钟的时间,不如来算一算五万缗钱能做些什么。吾觉得应该够这庙里的灾民吃上三个月的饱饭了。从冬月下雪到如今,户部往河北路四个州拨钱四十余万缗,可为何这破庙之中还会有这样的场景?棣州受灾最重,曹知州出手就是五万缗,厌次县更是重灾之地,屈县令随随便便就将三万缗送出,倒还真是阔绰。”
曹随狡辩道:“下官为官多年,有些积蓄也是正常的,大王莫不是在暗示下官贪了赈灾款?”
许琛接过话来:“曹知州家底殷实,翻新个宅子都能花出十多万缗,这些赈灾款又算得了什么?”
夏翊清故意高声叹息:“只可惜怀勤太子薨得不是时候,扰了曹知州的宴请计划。”
曹随有些意外地看着夏翊清和许琛。
夏翊清招了招手,安成立刻上前脱下曹随的公服。
许琛将热茶推到夏翊清一侧,说道:“开宇元年天家着两府三衙共同拟定灾时防护调遣章程,后逐步添删修改,于开宇五年制成《天祸应急本册》,布诏全境,纳入官箴书册之中,分发至所有州府军县官衙,一旦达到天祸标准,各地官员循《本册》所列方式出动救灾,不必等京中统一调配。按照《本册》所列,凡雨雪灾害至屋塌伤亡时,应于地阔平坦之地建立庇护所,由本路转运使与就近军区协调调配物资,拨付地方使用。军中物资用于救灾需严格遵循标准,每顶军帐应容四人,最多不超六人。屈县令说灾民未满四千人,若全部按照规定收容,需军帐千顶,可上午屈县令说庇护所只用了四百顶军帐,这是为何?”
屈应扬垂首不言。
许琛则继续说道:“同样,《本册》中有列,灾后易发疫病,凡受伤、染病或体有不适之民,皆单独安置,于庇护所中设立病迁坊,军帐每两人一顶,不可多于四人。可上午我亲眼所见,病迁坊的帐篷中竟容纳了八人。这又是为何?”
屈应扬辩驳道:“那些只是……只是为节省军资。去岁南境一战花费颇多……”
“若说起这个,我倒真要与屈县令好好计算一番。”许琛已不打算留情面,直接说道,“凡病迁坊所用军帐等物资,不再回收,事后就地焚毁掩埋,并可据此向兵部请求补给。如今各地均有军作院,这等物资补给不必从京中调拨,只将所需钱款拨付当地军作院,用以制作补足军资。今日庇护所中共四百三十顶军帐全数挂上了病迁坊的标记,可庇护所中并无一名真正病患,待到灾后,这四百三十顶军帐你定是不会去焚毁,却依旧会向京中请款,这空额便是这样被你们套了出来。”
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屈应扬此刻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许琛端起茶盏,稍润了下唇,接着说道:“说完帐篷,再来说说旁的。赈灾救济亦有规定,每人每日十钱之资,升合之米。按官准,百升一石,庇护所若满四千人,每日该有四十石米。这些年来河北路米价最高时也未曾到五百文一石,便按五百文算,每日所需二十缗,厌次县庇护所是去年冬月十五建立,到今日不满三月,姑且算作九十日,纵使所有粮食全数以最高价自外地购入,花费为千八百缗,便暂按两千缗计。木炭十文一秤,以四人军帐算,每帐一日一秤,四千人九十日需九百缗。柴二十文一束,因炭足够,柴只需用作烧饭,是以十人一日一束足矣,四千人九十日需七百二十缗。米、炭、柴再加上每人每日十钱补贴,你厌次县一地所需花费不过万缗,这其中我已虚出近三成。请屈县令告诉我,你所说的六万余缗都花在了何处。”
说话间又过了一刻钟,安成上手要去脱屈应扬的中衣,屈应扬连连磕头道:“大王饶命!许侯饶命!我说!我都说!”
许琛与夏翊清交换过眼神,便起身带着屈应扬往一旁的屋子里走去。
待许琛一行人离开后,夏翊清对曹随说:“曹知州还要坚持吗?”
曹随依旧不说话,夏翊清只好直接点破:“上午我们喝茶的茶铺,七弯街上的集市,琴台路上的小贩,通贾街上的商铺,还有,城东升平坊的四间民房。从接旨出发到我们到达棣州这几日,知州你忙着粉饰太平,我们也并没有闲着。”
夏翊清站起身来说:“曹知州若是冷了,就穿上衣服罢,让你冻这一个多时辰,只是为了帮你回忆一下入仕之前的生活,特别是永业三十四年的冬天,当时被地方官员层层盘剥之后的赈灾粮是什么样子你还记得吗?是比这破庙里的灾民吃得更差还是更好?”
听到永业三十四年这个时间,曹随的脸色终于变了。
未几,许琛带着屈应扬走出房间,朝夏翊清微微点头。众人不再多说,上了马车便回城去了。待他们迈进城东升平坊的民宅中时,归平与褚契武已经将里面的人全数控住。只有岳磊站在院子里,正冲着褚契武喊叫,许琛见状快步上前,一脚踹向岳磊的膝窝,岳磊登时便跪在了褚契武面前。
岳磊吼道:“谁?谁敢踹我!知道我是谁吗?!知道我岳丈是谁吗?”
许琛走到岳磊身前,居高临下地看向他:“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褚契武连忙拱手行礼。
许琛拍了拍褚契武的手臂:“你忍得了我可忍不了,好歹也是主帅,脾气都哪去了?”
“少帅恕罪。”
许琛笑笑:“没怪你,今儿辛苦了。”
岳磊挣扎着又要起身,归平立刻上前踹出一脚,接着伸手锁住了他。
许琛:“方才我不在,归平没办法动手,不过现在可以了,岳统制可是想试试我贴身护卫的武功?”
岳磊扭着头冲归平喊道:“你放开我!你一个护卫凭什么打我!”
归平又用力掰过岳磊的手臂,直掰得他吃痛大叫。
许琛:“他是我的护卫,自然代我行事。你要有本事就挣脱开他,没本事就把嘴闭上!”
岳磊不依不饶:“我是军中统制!你凭什么抓我!”
许琛冷笑:“军中统制?呵!一个二十阶的小小武官,连横班要官都算不上,也敢在我面前叫嚣。归平,给我卸了他的胳膊。”
“你敢————啊!————”岳磊登时哀嚎起来。
许琛道:“褚都统,去将岳磊那帮子跟班全数拉来,我今儿便要正一正军中这风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