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知格屏息静气,险些慌乱唐突,半晌才见礼:
“草民见过冯大人。”
“这酒肆的招子起的不好,也难怪没几个人来这儿饮酒。”
柏儿利落地给冯初和对面面前的杯盏满上,瞥见冯初手势,轻声道诺,退了出去。
“坐。”冯初抬袖相邀,杜知格才缓缓落座,言行有度,不卑不亢。
“杜郎以为呢?”
“草民以为冯大人说的在理,也不在理。”
“哦?说说看。”冯初端起黄釉酒盏,浅浅饮了半口,随意搁下了杯盏,仿佛当真在同杜知格闲话。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礼记》中──草民驽钝,以为这篇,最为在理。”
杜知格所以给自己起名,取‘知格’二字,出处便是在其中‘物格而后知至’一句。
“然人有七情六欲,张驰有道,方能长久,酒肆本是寻欢作乐之地,‘明德’再好,却也用错了地方。”
“你光说了在理的,不在理的呢?”
“冯大人,这酒,不好喝罢?”杜知格笑得清俊,举起案上的酒盏,放在鼻尖下一过,“这酒肆无人,归根结底在这酒粗劣,而非它叫甚么。”
“毕竟这城中,大把宗亲勋贵,认不得字。”
冯初勾了勾唇,轻斥:“大胆。”
又正色道:“本官何时成了你的旧交。”
店家呈上盘羊乳制的点心,冯初随手推至杜知格面前。
面前人的眼瞳瞬间亮了。
“草民自任城王处拜读过大人的辞赋。这算与大人,神交已久。”
诡辩。
冯初哑然,然而生不起多少恼怒,“既然你说与本官神交已久,又言能为我解燃眉之急,不如说说,本官急什么,你又如何解。”
抬眼又笑,语调温和,可吐出来的话不甚好听:“若说错了,本官可要治你的罪了。”
杜知格对冯初的‘威迫’恍若无觉,清雅淡泊:“大人,定是被朝中新皇登基,宗亲叫嚷一事,发愁罢?”
冯初挑眉,示意她继续。
“草民愿为大人门客,替大人前去东部大夫刘仁诲府上一趟。”
“刘仁诲可是出了名的老儒生,你竟打算去说动他?”未免有些太自不量力罢?
“正因为他是老儒生,因此才会得太后器重,也正因为他是老儒生,因此这天下多的是为他马首是瞻之人。”
杜知格不是拘小节的人,无名指蘸了杯中酒水,在案上比划起来,三五下竟是将朝中派系说得透彻。
“倘若真是愤世嫉俗之人,哪里会来朝堂博取功名?倘若当真食古不化,当初先帝立储君时,为何雷声大雨点小?”
“庙堂蝇营,皆为名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刘大夫也逃不开‘名利’二字。”杜知格淡然一笑,“朝堂之上的所有人,都有自己想要的的东西。”
“恰好,只要草民能受大人抬举,便能给刘大夫,想要的东西。”
冯初轻抚珊瑚手钏,咂摸出些许意味来。
关中不太平,她也略有耳闻,不过消息一直在拓跋允那儿压着,许是和朝中勋贵有关。
今遭杜知格说有刘仁诲想要的东西......
她没记错的话,朝中护羌中郎将赫连归......与刘仁诲不睦......
她脑子里又掠过许多身影,终于下定了决心。
“也罢,”冯初将信将疑,反正时候还长,让她试一试,也无妨。
她自袖袋中寻出枚信物,“你同我回郡公府罢,让下面人给你收拾间屋子。”
“谢大人赏识。”
“时候不早,我该进宫了。”冯初起身离席,还没走开两步,忽然顿住,“杜娘子,你说熙熙攘攘无过为‘名利’,杜娘子赴平城,是为何?”
依旧坐在窗边,摩挲着手中信物的杜知格一愣,她没成想自己的身份早就被识破。
不过她也没有被戳破的窘迫,格外洒然:“呵......若在下只想为家中鸣冤,大人信否?”
杜知格尽管将庙堂之事看得透彻,却并不爱弄权,更不愿在朝堂之上多呆。
“当然,除此之外,在下也想筹措些许绸帛金银,趁着有生之年,多看看河山壮美。”
如果家中不曾破败,她此生最大的心愿,不过是寻一个意气相投的夫婿,二人携手看尽山川风物。
这话说的真心,眼底清光当真动人。
冯初莞尔,背过身去,人各有志,当是如此:“那,我就先祝杜娘子一句,得偿所愿罢。”
离了酒肆,正午的阳光将酒肆门前的枣树杆子晒得发亮,柏儿早就备好了车驾,请冯初登车。
暗色莲纹为面,棉絮充里头作的帘子缓缓放下,阻隔开没什么暖意的日头。
“先不回宫了。”冯初思前想后,在车驾即将行驶至宫门前时,漆黑的眸子在车中睁开:“去一趟任城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