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却有一个致命的弊端,他还不够圆滑。若在盛世之中,萧伯瑀必成一代名相。
可先帝晚年穷兵黩武,烽燧连年,天下疲敝。新帝继位后,更是加大徭役,百姓苦不堪言。
此次天灾之祸,何尝不是上天垂诫,大晟危矣!
朝政不稳,势必生出奸佞之臣。
萧远道正是担心这个,萧伯瑀还年轻,为人做事太过刚正守礼,不免容易得罪小人。
不过,这个担心并没有持续很久。
萧伯瑀虽资历浅薄,但行事谨慎,百官就算有心与之交好,却始终止于君子之交。
永顺元年,十二月。
自入冬以来,每天都有各地流民涌入长安,这些流民面黄肌瘦,他们蜷缩在城墙根下,冻得瑟瑟发抖。
此事上奏陛下之后,长安的流民显而易见地变少了。
然而,并非是陛下派人妥善安置了这些流民,而是将他们驱赶到了城外。
长安城内,依旧一片歌舞升平。
宰相府。
各地奏折,只报喜不报忧,长安城外的流民却越来越多。
萧伯瑀的面色愈发沉重,如此看来,赈灾粮层层下发,到了百姓手中,恐怕十不存一。
“大人……”长史王横神色欣喜道:“城中的梁、孔和方家自发在外城设粥棚,发冬衣,这下可真是解了燃眉之急。”
这三家都是长安城的世家大户,萧伯瑀自知,这少不了父亲萧远道从中周旋。
“大人,您怎么好像不怎么高兴?”长史王横小心翼翼问道。
萧伯瑀淡淡道:“百姓流离,田垄耕地荒废,待秋收交税之际,百姓交不出粮食,受苦的还是百姓……眼下最重要的是劝流民返乡归田。”
然而,对流民来说,温饱都尚未解决,更别提返乡了,回去后面临的是沉重的赋税,哪还有心思耕种。
辛苦耕作,一年到头,结果连赋税都交不起……
次日。
萧伯瑀上谏:恳请陛下暂减赋税,使灾民得以喘息。
不出意外,皇帝以国库吃紧为由回绝。
萧伯瑀再次上谏:先帝曾因旱灾而减免冀州赋税,事后百姓感恩,次年税收反增三成;若强征,必使逃亡,恐生变乱,届时调兵镇压,更耗费军饷。
这一次,皇帝依旧不允。
城外的流民见识到长安的繁华,而且每日都有达官贵人来施粥赏银,美名其曰:福荫子弟。
流民更不愿回去了。
为了能够在长安谋生存,一些人甚至跪伏在地,若有贵人锦鞋脏了,他们恨不得给贵人舔干净,只为了能入了贵人的眼,说不准能被带回府中安排一份差事。
可这些达官贵人多是行表面功夫,没多久,城外一片萧条。
这日,大雪。
城外粗鄙的草棚里,面黄肌瘦的孩童依偎在母亲怀中,旁边的老汉蹲在破烂的瓦罐前,用雪水煮着树皮和草根。
“唉……这可怎么办啊……”妇人低声啜泣着。
“要不是朝廷的赈灾粮被那些狗官贪了……”一个瘸腿的汉子咬牙切齿,拳头攥得发白。
“再这样下去,要么饿死,要么……”旁边一人眼神变得狠厉,他直直地望向皇城,没说完的话让周围人脊背发凉。
忽然,远处传来马蹄声。
车帘掀开,萧伯瑀面色沉静地下车。
有流民见状,连忙跪伏于地,身体因冰天雪地而冷得瑟瑟发抖,“官老爷行行好,行行好,可怜可怜我们吧……”
萧伯瑀俯身将流民扶起,随即吩咐下人分发馒头干粮。
待众人都有粮可食,萧伯瑀示意长史王横宣布告示。
“奉陛下旨意,即日起,招募壮丁疏浚渭水河道,每日管两顿饱饭,另计工钱!”王横朗声宣告。
渭水是重要的军事河道,从太祖皇帝起,每年必须派人疏浚河道,且这笔工钱一直在国库之外。
眼看春汛在即,萧伯瑀以此为由,皇帝并未细看,按往常惯例交由丞相府处理。
人群安静异常。
王横又掏出第二道告示:“……大晟以农立国,农事兴,则天下安;仓廪实,则社稷固。今陛下体恤民艰,特开天恩,返乡者,可向官府借粮种和耕具,望诸位勤事农桑,待秋收之时,谷仓满溢。愿天佑大晟,风调雨顺;愿君民同心,共筑太平!”
对于老百姓来说,也许他们回去后,依旧面临着沉重的赋税,但往往天子一句勉励的话,就能让他们为之赴汤蹈火。
流民之乱,至此平息。
“大人,要回府吗?”王横心情变得格外愉悦。
萧伯瑀轻轻摇头,“我一个人走走。”
“大人不可!”王横阻拦道:“城外不比城内,若有人心怀异心……”
萧伯瑀思忖片刻后,还是上了马车,开口道:“回去吧。”
如今,他坐在宰相这个位置,很多事情不可行一己之私。
回去的路上,萧伯瑀闭目养神,连日的赈灾之事让他眉间凝着几分倦意。
忽然,风雪渐急,寒风掀起布帘一角,几缕细雪卷入,落在他的指尖。
萧伯瑀缓缓睁开眼,抬眸间,余光掠过轩窗外一抹孤影。
是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少年踏雪独行,一身素白的旧袍几乎与雪融为一体,他撑着一柄青罗伞,可碎发还是沾了雪,贴在苍白的颈侧。
不过一瞥,萧伯瑀便收回了视线。
少年脚步一顿,伞面微微倾斜,他忽而抬眸看去,可轩窗布帘已经垂落,隔绝了那一道身影。
车轮碾过积雪,吱呀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