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凝在谢知仪面上的黑眸顿时深不可测起来。
“明晚?”
他挑眉,只是淡淡将她的话重复一遍,却压迫感十足。
“是,我喜欢夜里挖土,青天白日的总觉着不大好。”谢知仪理直气壮,像是看不到他眸中怀疑情绪。
“那你何时回来?”
闻清许视线扫过少女面上每一处,眼睛,鼻子,嘴巴,找不出任何心虚痕迹。
她总是这样,哪怕说谎也做得到面不改色。
谢知仪是天生的骗子。
“后日一早便回了。”谢知仪坦坦荡荡地接受他审视,就连眼神都不曾回避一刻。
闻清许轻嗤一声,“可以。”
就当是他多疑。
不过她就算要做什么小动作也最好别被他抓到。
明日是每月逢五的休沐日,他公务缠身走不开,方才还在想如何跟她开口。
眼下看来倒是不必再提。
“要给我备什么生辰礼如此劳心费力?”
他此刻真有些好奇。
黑漆漆的瞳仁将她定定注视着,像只刚出窑还未给眼瞳点光的精美瓷人。
谢知仪见他这副阴沉得不像活人的模样便知他又开始疑神疑鬼地胡乱揣测。
好在她已经想好要送什么。
“天气渐凉,送你一件氅衣罢,如何?”
他浓眉一蹙,总算流露出些人气来,“氅衣?”
竟是连冬日的事都想到了。
闻清许心中疑云这才散开些,“好罢,氅衣便氅衣。”
这般勉强,二百多两的氅衣谢知仪摸都没摸过。
若非在闻府吃穿用度都是顶好的,她才不给他买这样贵重的生辰礼。
“那便说好了,我明晚回去取些银钱,后日一早便回。”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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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谢知仪坐着闻府毫无任何标志的小马车再度停在奉恩侯府的小门前时,她竟有种恍若隔世的陌生感。
甚至觉着有些可笑。
她拼了命要逃的,最终竟是没有一样甩得掉。
闻清许九月初二便登门下了聘礼,算是将这桩婚事闹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唯一还不知情的怕是只有谢知仪本人。
刚进门便同立在墙下一言不发的谢吉安撞了个正着。
长得斯文身形消瘦的中年男人身着磨损得快看不出表面蟒纹的旧织金缎,疲态明显的双眼将她轻蔑地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
像,从前还不觉着,如今竟是越看越和那个女人像。
谢知仪被他看得不适,连行礼都不愿,只站在原地看他。
这是她爹。
这样的人怎会是她爹。
谢吉安嗤笑一声,“本侯还以为你自此便销声匿迹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了,不愧是顾湘的女儿,手段确实了得。”
他话中贬低之意明显,甚至带着莫名其妙的攻击性,谢知仪眉头皱得死紧,“您这是何意?”
“说罢,回来做什么?”
他将手背着,身子分明已有些佝偻却仍是傲慢地刻意挺着。
“拿些东西。”她快维持不住表面平静,眸中憎恶藏都藏不住。
“什么东西?”
“知姝的信。”
谢知仪袖中五指攥得死紧,她恨死谢吉安了,凭什么这样冷血无情的人是她父亲,凭什么这样懦弱无能的人能娶妻生子。
她恨得不愿再跟他攀扯一句,搬了闻清许出来冷冷道:“我能让他娶我,亦能让他把你和那个女人生的好儿子的前路彻底掐断,让开。”
谢吉安这样唯利是图的小人怎会替别人养儿子,谢知研只会是他的种。
勉强在后辈面前维持的最后体面也彻底龟裂,谢吉安霎时冷下脸,“你敢!”
谢知仪原本还只是猜测,见他这副模样便彻底确定。
他们果然是父子。
甚至谢知研年纪都与她不相上下。
她忽觉有些反胃,面上却更冷,“我为何不敢?您不是最擅蝇营狗苟之事了么?不如您跪下来求求我,或许我还会回心转意。”
被看不上的小辈指着鼻子骂,谢吉安竟是被她气得捂着心口险些踉跄倒地。
“竖子!你跟你娘一样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春桃想扶却被谢知仪拦住,她却觉着畅快无比,便是眼尾有泪滴滑落也没察觉,“您说错了,我分明是跟您一样,是白眼狼。”
眼睁睁看着他站立不稳跌坐在地,谢知仪拉了春桃便走,她头一回觉着仗势欺人竟是如此痛快。
还好钟无没跟来,否则当着他的面,她还不知道自己还说不说得出口这样狐假虎威的疯话。
“站!站住!你若敢对他不利!谢知仪!你究竟知不知道你们母女欠了我多少!”
不理身后鬼叫的谢吉安,直到再也听不见他声音,谢知仪这才发觉自己脸颊湿润。
欠他什么?她娘在世时一件像样的头面都无,就连尚未病入膏肓时便被谢吉安自作主张停了药。
还有知姝,被藏得太深,甚至可以说是杳无音信。
她问过,却被脸色骤变的谢吉安骂了个狗血淋头,他当时像是畏惧着什么,恶狠狠地让她日后将嘴闭紧莫要生事。
他究竟在顾忌什么?
“小姐,这毕竟是老爷的地盘,咱们这般,”
春桃欲言又止,她怕,怕又像上次那般,老爷悄无声息便将小姐绑了卖了。
思绪被春桃声音拉回,谢知仪眸光一凛,“不怕,他不敢再对咱们不利。”
她势单力薄,可闻清许不是。
谢吉安不敢再动她。
谢知仪真切地体会到同闻清许成婚的好处,哪怕他不在,哪怕他们尚未成亲,单是顶着这么一个名头也足够叫曾经骑在她头上作威作福的人害怕。
充斥五脏六腑的愤怒情绪潮水般褪去后,只余下沉重与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