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是上学期的事,班主任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将他本子画了东西的那几页纸撕了下来,并以此警告他上课再干与学习不相关的事,就请家长来学校。
但沈欲忱又是什么原因呢?这里可是专门学画画的地方。
房间隔音很好,即便侧耳也听不见外面在说什么,谈扉明收起好奇心,将视线转回画板。
人陆陆续续到齐,临近上课时沈欲忱才回来,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坐在角落低头玩手机。
谈扉明隔着画板偷偷看他,沈欲忱今天穿了一身浅蓝色学院风夏装,衬得脸更白皙,头发更黑,垂下的睫毛很密很长。
他身旁的同学侧过身,在和其他人讲话,热闹和人都与沈欲忱的椅子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可乍一看,却更像是沈欲忱对谁都爱答不理,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章山路小学有很多这样的男孩,喜欢装冷酷,经常一副谁都瞧不起的样子,偏偏还受欢迎得很。可是沈欲忱的冷不像是装出来的,他的冷如同冬天房檐挂着的一串冰溜子,看起来挺锋利,晶莹剔透的,其实一掉就碎。
谈扉明默默地想着。
钟表指向十点,杨锦踩点走进教室,将小桌子上收齐的画作依次贴在墙上展示,请大家挨个讲解自己的画作。
谈扉明来的最早,作品垫在底下,最后讲,第一个讲画的是上次那个小胖子——他叫什么来着?
“郝天赐,你第一个。”
“好嘞。”郝天赐站起来,仰起脸向上扬,充分舒展他的双层下巴,介绍道:“我画的夏天是去年和我爸妈旅游,在黄石公园看到的景象。画面中心这个炫酷的彩虹渐变眼睛,是大棱镜温泉,不过你们别看它这么美,其实一股臭鸡蛋味儿,特熏人。”
周围同学都在笑,杨锦也笑道:“很有创意,能将自然景观比作眼睛,流淌的热气和天边云雾相接,向心式构图运用很到位啊。”
郝天赐摇头晃脑地下去了。
大家挨个展示自己的作品,从十几张画作中,谈扉明看到一个个只在地图与书本中见过的世界。
他深吸一口气,忽然觉得自己的夏天淹没在这些华丽梦幻的世界中,丝毫不起眼。
很快轮到倒数第二名,沈欲忱站起身时,四周不约而同地吸了一口气。
他的画作和前面或明亮或鲜艳或清新淡雅的色彩基调全然不同,画作中,由上到下分别铺有大面积的深蓝,代表天空,中间则用墨绿色涂抹出层叠树影,近处画有一个扎眼但死气沉沉的白色秋千,秋千下,是一片密不透风的暗蓝色花园,花园里勾勒着几支纯黑色花朵,阴森而诡异。
物体没有投影,天空没有太阳。沈欲忱站在他的画作前,也被这沉重色调的画作衬得发亮,惨白,像纸。
“我在家写生的,昨天天气不好。”他慢吞吞地说。
四下窃窃私语声渐响,谈扉明听到左边的同学和同伴交头接耳:“他是不是心里生病了啊。”
“我不信,感觉是故意装出一副与众不同的样子,你看他的画最突兀了。”同伴说。
“可我来上课的时候,还看到他被他妈妈打了一巴掌呢。”
谈扉明一愣,视线落在沈欲忱脸上,发现他脸颊到耳边确实有淡色红痕,只不过被鬓发遮住,并不明显。
杨锦清了清嗓子:“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发现,一到夏天,特别是昨晚下雨前,天儿又闷又干,可不就是给人压抑的感觉吗?沈欲忱能从不同角度描绘夏天,感知能力很强啊。”
沈欲忱抬起眼皮:“老师,这是早上画的。”
杨锦默了半秒,哈哈一笑:“……倒是让我想起毕加索‘蓝色时期’的作品,那时他还在探索自己的作画风格,画作非常抓人眼球,感兴趣的同学可以在课间了解一下,你的画作具有极强的主观性,继续加油。那么请最后一位同学上来讲画。”
谈扉明应声而起,和沈欲忱擦肩而过,他将一时的窘迫抛之脑后,在沈欲忱的画作旁,他的画都变得生动透亮了几分。
在周围同学再度响起的议论声,和杨锦夸他画作有印象派对于光影的独特表达时,他面无表情地点头,心里雀跃不已。他对莫奈有所耳闻,那可是大师中的大师。
这种激动持续到杨锦做范画,谈扉明瞥见坐在人群边角的淡蓝色身影,不知怎的,想到上周在公园时杨锦说的话。
“有些孩子见多识广,但画作永远弥漫着空寂和孤单。”
原来那些人家的孩子也不全是快乐的,即便父母活着人世。
小半年过去,谈扉明画技进步飞快,他的作品放在杨锦的书房里,已经有小臂那么厚。每次上课,都是他早到两小时,第二个则是沈欲忱。
沈欲忱似乎不喜欢画画,据谈扉明观察,除了上课外,他总抱着手机玩数独游戏,从不跟其他人交流,但课堂练习却也很认真,而且放学后还画到很晚,直到完成练习作业才走。
谈扉明爱观察周围的人,但对结交朋友没兴趣,那些同学的聊天内容是潜水马术高尔夫篮球,有时还用纯英语对话,好些词汇他闻所未闻,对话中的日常活动更是见所未见。
如此一人,直到小学最后一个暑假即将到来,画室有一半的同学不再来上课,听杨锦说他们在准备校考,步入人生新阶段,绘画只是简历中的加分项。
谈扉明只用参加小升初考试,根据成绩报附近能上的学校,这是他的人生计划。但杨锦那天下课后叫住他,面色严肃道:
“跟你商量个事,下月你参加一比赛,得特等奖就可以免试免学费上一中,一中有特色美班,从初中到高中,这样你就可以一直画画了。不过啊,我先给你打个预防针,特等奖全国只有两个名额,竞争非常激烈。你要同意呢,我就给你报名,但你放暑假后不能闲着,得每天来我这里全力备赛。”
谈扉明对杨锦百分之一千信任,世界上居然还有“可以一直画画”这样天大的好事。
但没想到,备赛都练得好好的,到比赛那天却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