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欢跟着朱颜走进休息的地方后,第一句话就是问:“程絮姐姐怎么了?”
朱颜看着她,想起了和许栩的对话。
“哎,你是不知道,程总刚走的时候,余欢整整哭了三天,那是她出来时间最长的一次,跟她一比,余温简直就像个冷血动物,别说眼泪了,眼眶都没红一下……要是她出来,知道了幻觉的事,你别让她像上次一样哭太久,影响余温拍戏。”
朱颜温柔开口:“欢欢可以答应姐姐一件事吗?”
余欢还没有问为什么,就点了头:“可以。”
朱颜愣了一下,笑道:“不问姐姐是什么事吗?”
余欢看着她道:“如果是要帮朱颜姐姐的,什么事都可以。”
朱颜几次开口,都没能发出声音。
她垂了下眸:“等会不管姐姐说什么,欢欢可以都不要哭吗?”
余欢眨了眨眼:“我会努力的。”
朱颜摸了摸她的脑袋,轻声道:“程絮姐姐……去世了。”
几乎是她话音刚落,余欢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可还不等朱颜拿过抽纸,余欢就先一步抹去了自己的泪水。
她擦不完,却还是努力不停在擦。
“朱颜姐姐,对不起,不是我想哭,但我忍不住。”
朱颜看着她,一边帮她擦眼泪,一边想到了一个她从没有想过的问题。
余欢比同龄的孩子要更聪明,更早慧,她懂得很多,甚至拥有成熟的思想。
然而她每次哭的时候,却像个只有三四岁的孩子,没有任何控制可言,只知道一味地宣泄。
为什么?
余安的出现,是为了保护母亲。
余生的出现,是因为好友的去世。
那么余欢的出现,是为了什么?
只是为了铭记美好却又短暂的童年吗?
还是说,是为了承载所有被余温压抑的情绪与情感?
如今一个人在黑暗幽闭的环境中醒来的时候,余温真的已经不害怕了吗?
程絮去世的时候,余温真的不想哭吗?
余欢为什么是这个年纪?
这个已经拥有了痛苦回忆的年纪。
同时拥有着最美好与最痛苦的年纪。
朱颜问:“是余温姐姐想哭,对吗?”
是因为不想再痛了,所以让另一个自己来分担,对吗?
余欢点点头。
她泣声道:“余温姐姐,好难过。”
朱颜的声音更加温柔:“欢欢,那你知道,余温姐姐为什么这么难过吗?你知道,她在想什么吗?”
余欢哽咽着:“我不知道……我就是觉得,好难过,好难过……像是被水淹到,喘不过气,好黑……好害怕,姐姐,你陪着我,你陪着我,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朱颜连声安慰:“欢欢,姐姐没有丢下你,姐姐不是在这吗?姐姐不会走的……”
余欢却还是不断地说:“不要丢下我,姐姐,水里好冷,好黑……我喘不过气呜呜呜……”
她哭得好伤心,好伤心。
像是经历了这个世上最痛苦,最悲伤的事情,除了哭泣,再也寻不到别的出口。
所有人都能听出这哭声中的无助,害怕,难过,绝望,甚至被牵出同样的情绪。
想要让她不要哭了,可是所有人又都知道,自己无法拯救那份难过。
朱颜的动作慢慢停住了。
她想,这声姐姐,应该叫的不是她。
“你说过不会抛弃我……水里好冷,好黑……”
朱颜想,其实余温从来没有爬出那条吃人的河。
“为什么要这么难过,我不想难过……”
其实余温从来没有走出那夜的月色。
“姐姐,”余欢强忍泪水,看着朱颜说:“我想拉小提琴……”
为什么十几年的痛苦,也无法覆盖七年美好的童年?
余欢抽泣着:“我想,看,看星星……”
为什么只相处过短短数月的人,能让人终生铭记?
“我……我想程絮姐姐……”
如果注定要失去,短暂的陪伴是奖励还是惩罚?
朱颜缓缓抱住余欢,轻轻地抚摸她的背,像是在抚慰这具身体里的另一道灵魂:“哭吧。”
想哭就哭吧。
…………
余温睁着一双青蛙眼:“好姐姐……”
朱颜叹了口气:“你知道的,我一向拿她没有办法。”
余温:“我怎么觉得,现在这个效果,像是你还劝她哭了呢?”
朱颜微微回避余温投来的目光。
余温:“……”
她默默地继续为自己的眼睛消肿。
余温她们在影视城有两个拍摄场地,一个是大帐内,一个是营地,两个场地的戏份是同时进行的。
余温复工之后的两场戏要去营地拍。
第一场是樊楚回到南离后,宁子衿偷偷潜进南离军营看她的戏。
宁子衿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
爱上一个南离的官奴已经够可笑了,结果官奴摇身一变,又成了北周最大的仇敌。
数月以来,宁子衿疯狂地上战场,疯狂地攻打南离。
但他一次都没有遇到过樊楚。
所以宁子衿心底的躁动丝毫没有平复,反倒愈演愈烈。
怎么可能呢?
她怎么可能是樊楚呢?
那样一个,尖锐,骄傲,清冷,柔软,聪明,知书达理,谈吐不俗的,那样一个,连剑都拿不动的,不会骑马的,将三步一跪九步一叩做得那样熟练的,受了伤之后那样惹人心疼的,偶尔也会睚眦必报的……那样曾惊艳地出现在他枯燥乏味生活里的女人,他从没有见过的女人。
他不相信。
她居然敢骗他。
把他当傻子一样地骗他!
在她演戏的时候,在他对她好的时候,在他不可抑制地心动的时候,她在想什么?
是不是在想这个纨绔那样的可笑,那样的愚蠢!
他自以为了解的那个人,竟只不过是演来骗他的!
难不成他这辈子,都只能等着樊楚和顾北宸施舍一般地告诉他真相吗!
她竟敢!
她竟敢拿他当挡箭牌,竟敢利用他!
樊楚,他一定要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他一定要杀了她!
他一定要让她后悔骗过他!
他一定……
不会再对她有任何的心动。
宁子衿穿着南离的战甲,站在南离的营地中,一双眼睛阴冷地盯着樊楚的帅帐。
而樊楚始终未曾出现。
一个时辰一换防,宁子衿还剩一盏茶的时间。
即便见不到樊楚,他也必须要走,否则,一定会葬身南离。
可宁子衿太不甘心了。
他活了这二十一年,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不甘。
强烈到心中烧着一团无名的火,烧得他心肝脾肺都在刺痛,烧得他理智全无。
一盏茶的时间将近。
宁子衿产生了一个无比冲动的念头,他想要冲上去,挑开那道帐帘。
他想要直接站到樊楚面前,掀开她那道驰骋战场的面具,一窥南离神明的真容。
他想要让樊楚看看,她眼中的纨绔,废物,是如何冲破南离所有的防线,摸清南离所有的布防,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到她帐中的。
他太想看到樊楚看到他时的表情了。
他太想杀了樊楚了。
他太想让樊楚如“阿青”一般跪伏在他的脚边,到那时,他不会再对她有任何的怜惜,他一定会让她知道,她究竟招惹了谁!
宁子衿紧紧握着手中的长枪,握的骨节泛白,掌心烧痛。
就在宁子衿终于忍不住,脚尖要向前挪动的时候,一阵马蹄声传来,迅速逼近。
宁子衿眸子下意识地一缩,他像是感觉到了什么,身体僵直,心如雷动,目光定定地往蹄声传来的方向看去。
据传闻,樊楚的战马是一匹万金难求的纯种汗血宝马,甚烈,除了樊楚无人能驭,宁子衿听说时,对其极为好奇,一连数月渴望着能得一匹同样的来驯上一驯。
他也曾经想过,若有一天,北周的铁骑征服南离,他必向他那位皇帝姐夫讨来樊楚的这匹烈马,骑着踏遍北周的每一寸河山。
然而此刻,这匹烈马当真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的注意力却全然被马背上的那个人吸引了。
那是一个浑身银甲,脸上戴着一副恶煞面具的女人。
她身材高挑,并不健壮,御马的动作却又格外有力,她腰间有一柄很长的剑,那是众所周知的樊楚的专属武器,一鞘双剑,另一只没有握着马绳的手中则握着一把长刀,宁子衿知道,那是她爷爷的刀,无论是剑,还是刀,都沾过无数北周人的血。
她和宁子衿一直想象的样子不同,也和宁子衿了解的青青不同。
这是一个全新的,宁子衿从没有见过的樊楚。
似是感受到了宁子衿的目光,樊楚向宁子衿的方向看了过来。
那一刻,强烈的直觉迫使着宁子衿垂下了头,巨大的危机感也让宁子衿一瞬间满背冷汗,可,那最后一眼看到的景色,也让宁子衿浑身都在颤栗。
那是一道无法准确形容的,同时拥有犀利和戏谑的眼神,黝黑的瞳孔比之天上的月色更加皓洁明亮,面具下的唇角微勾,看上去散漫平静,却会让人有种面对未知的深渊才会有的恐惧之感,红色的斗篷在她身后飘扬,像是身披烈日夕阳,从天而降的……
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