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衡见祖孙两可怜,毫不犹豫拿出她能力范围内最好的东西。能交到品行如此纯良忠正的朋友,真是她三生有幸。
奶奶的皱纹惊诧地炸开,连连摆手:“我哪能要你们小姑娘的东西,太贵重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莫担心我自己能织。”
奶奶紧着上前凑到她们跟前低声说:“小姑娘我跟你们讲,有好东西要捂起来,小心被别人惦记上,知道不。”
屠画锦见她淳朴,浅笑着又加了一码:“老人家,您别担心。今遇上了有缘,我再送您红地孔雀羽织金妆花纱,保证让妹妹风光出嫁,前后左右十条街坊都不敢瞧不起她。”
周围倒吸一口凉气。
这料子以前搁宫里也只有皇帝、皇后才能用。特别是孔雀羽,在不同光下会色泽变幻莫测美让人挪不开眼。老太婆今天遇到贵人了。
“二位姑娘都是大善人,实话跟您说了吧。我们都是本分种田人,不求荣华富贵只求平平安安,你们还是收回去吧。”奶奶心怀感激捋了捋外孙女的发辫,“可怜孩子娘走了,我想替她娘织一匹布让她带在身边。你们就成全老身的心愿吧。”
“可它是金子、孔雀羽做的呀。全大盛的权贵都求着要,你当真一点不动心?”
“它就算是凤凰毛做的也不是自家织的呀。我织的粗糙入不了外人的眼,可一丝一线都是我对孩子的心意,这是多豪华的锦缎都比不了的。”
周围人啧啧可惜,老太婆送上门的金子都不要,外孙女连声制止,护着祖母垂目不语。
屠画锦目光微微一顿。
全天下都趋之若鹜的孔雀羽织金妆花纱,在一乡下妇人眼里竟不如自己织的土布,天下真有不慕荣利只求平安的自在人。
“好,我替您织,您站在旁边指点,您要什么图案告诉我,总不算违背‘自家的心意’吧。”屠画锦不知怎的想管定了此事,薛姿衡轻轻拉她别误了时辰。
奶奶又摆手拒绝:“你们都是城里的小姐,不会用我们乡下的东西。”
屠画锦二人对视哈哈一笑:“奶奶,那您可看错我们了。上至嫘祖纺锤下至大花楼织机还没有我们不会使的。”
奶奶不信,指了指河边灯笼下的一捆布缎,屠画锦哑然失笑——竟然是腰机。
腰机是最古老的织机,简陋到只要找几根粗一点棍子撑起一片布缎就能织。奶奶逃难至此,没有纺织机,只能用腰机对付一下情有可原,只是它着实不雅。
织女需席地而坐赤脚蹬住经轴,将另一端的卷布轴系在腰间。
虽说她们不是闺中小姐讲究礼数,可从也未当街脱过鞋袜用滑稽原始的腰机。
薛姿衡咬耳朵:“咱们带回去织吧。”
屠画锦思忖,南局正忙着其他御贡品类的评选,不能有一丝闪失,巡抚府也因为赵小姐戒严不能随意带外人进入。
看着奶奶和新娘小心翼翼的眼神,她大方一笑:“不磨叽了,就在这吧。”
她叫薛姿衡和新娘带奶奶先去瞧郎中,再牵经装机,剩下的都交给自己。
灾民院落没有灯烛,人们都借着河岸边的灯笼光照做事。于是屠画锦问清楚花纹后贴着河岸开工。。
她脱掉棉布袜子,露出两只白嫩纤长的脚丫,紧紧踩住横放的经轴。
第一次光天化日把脚在外面,屠画锦觉得足底有些凉嗖嗖的,略感不自在,刚坐下便有一条乌篷船顶顺着经轴从右往左划过,实在有些怪异。
好在附近都是穷苦百姓,平时裸足沿河洗衣服、挑卖惯了,并无多人围观。
屠画锦手起打纬,软绵绵的布在她手里飒飒生姿,像打铁似的又快又稳织出一排花纹,粗劣低廉的蚕丝点石成金似的化为高雅秀丽的山水画。
看病回来的奶奶看着精美绝伦的土布眼睛不敢眨一下,抚摸着布料喃喃道:“姑娘,你莫非是织女下凡。这么年轻有这么好的功夫,以后娶你的人得积多大功德呀。”
薛姿衡跟新娘抱着一筐丝线出来,笑着接过话:“老太太你,她是我们那最好的织女,平时不轻易给人织。你和你外孙女算赶上了。”
奶奶双手合十连念阿弥陀佛,屠画锦隔空打一下叫薛姿衡住嘴,嘴角忍不住上扬,心里像有只小鸟在跳跃唱歌。
“姑娘,你趁热吃点。”奶奶端出一碗米香喷鼻的年糕颤颤悠悠送到屠画锦面前,笑呵呵说,“这是过年时官府发的,我一直攒着没舍得吃,本打算明天喜宴拿出来。你别嫌弃先吃点垫垫肚子。”
屠画锦深受感动,连连摇摇头:“您自己吃,我一点不饿,我还能织呢。”
新娘也跟着帮腔,说我们一路逃难过来,幸亏遇上了姐姐这样的好人,没什么能报答的,姐姐一定要吃。
奶奶不由分说送到她嘴边,一定要她看着吃下才放心。
屠画锦盛情难却,满嘴塞着满当当的,明明是没怎么滋味的年糕,嚼到嘴里却比蜜还甜。
她一感动,比了比织出的布问:“我再给您织点龙凤呈祥怎样,宫里成亲也用这套花纹呢。”
她本打算按奶奶要求织写简单的花纹。织着织着官匠的老毛病犯了,不弄点富贵奢华的图案上去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嗐,什么龙凤都是虚的,姑娘你已经帮我织了这么久了。快回家歇着吧,爹爹娘亲该担心了。”
屠画锦心口酸楚,面上笑容满面劝道:“现在丹陵成亲都用这套,都想在大婚时过把皇帝瘾呢。”
奶奶笑着叹一口气:“皇帝就不用生老病死,不吃五谷杂粮了?姑娘你知道当年先帝出逃时的光景么?原来皇帝逃难时跟咱们也没什么两样。听说京城没逃出来的王公大臣都被切成了臊子,还是咱们命好……”
屠画锦扑哧一笑,老人家家破人亡都能如此乐观豁达,自己何必能自影自怜呢。
她不再执着龙凤,努力织长些织多些。一边织一边估摸小孩的新衣有了、大人的新衣也有了、被褥有了……
仿佛看到一个新建的小家庭在努力下渐渐从家徒四壁到床垫被褥新衣俱全,一家四口和乐融融地围在桌上吃饭。忽然觉得自己没白苦学十年织艺。
何必去苦恼那些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她可以切切实实全凭自己帮助到周围的人们,身边环绕的是薛姿衡、奶奶这样热心善良的人,平平安安度过一生有什么不满足呢。
困扰她心头几天的阴霾渐渐消散。
此时一条乌篷船缓缓驶来,船头走出一位身姿潇洒相貌清贵的公子。
李逸霖穿着一身素服负手竖立船头。两岸的姑娘媳妇远远瞧见,悄悄咬手绢相互指着看,倾慕的目光随着高大的身影一路远去。
李逸霖刚在巴乌卫大败林创消灭了他一半兵力。捷报传来举国欢呼,盛赞李将军少年名将东南一掣,有他镇守海疆可抵千军万马,朝廷的封赏更是源源不断来到丹陵。
李逸霖并不在意封赏,回到丹陵第一件事便是乔装打扮暗访难民安置事宜。
他轻衣简行只带了几个随从前往安置地点,一路乘船看见两岸百姓安居乐业,严肃犀利的眉目渐渐舒展。
忽见一张熟悉又抵触的少女面容猝不及防闯入他的眼帘。幽深的眼神忽然凝固,仿佛时间在这刻停止。
屠画锦?
她怎么会在这?
近期战事总算让这张恼人的面孔在脑海中淡去,今日又无缘无故重现,真是阴魂不散。
李逸霖拧眉,摆袖转向对岸,船缓缓前行。
“大人,到了。”
船停了,正在屠画锦脚下十米开外的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