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们都死了。”她顿了顿,才道。
“你杀的?”伽音问。
周子鹤指尖动了动,没有应答。
师尊说过,凡人活着,就已是不易。
她怕师尊怪她杀了那么多人。
“就像先前在三宝聚顶之会上那样?”伽音接着问。
从那时她便知道,谁吃了她的血,她便能操控血液使那人暴体而亡。
周子鹤低低地“嗯”了一句,却没听到伽音的指责,眼看着手上的面饼的皮都剥净了,她张嘴就要咬。
一道白光忽然袭来,再看手中,那饼已不见了踪影。
伽音拿着饼,看着她说道:“你不愿吃我幻化出来的东西,那我便尝尝你想吃的这个,看看味道有何不同。”
周子鹤一惊,立马作势要去拿:“师尊,你不能吃!”
伽音动作一顿:“为何你能吃,为师就不能吃?”
为什么,她也说不出为什么。
她只知道,师尊是不同的。
华菁殿上,无人肯收她为徒,只有师尊不嫌她没有金丹,甘愿招一个凡人入她门下,明明有那么多年轻有为的修士等着她的青睐。
她知道自己与寻常人不同,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听到别人听不到的,还有这一出世就带上的、折磨得她夜不能寐的奇怪病症,偏偏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自记事起,大部分时间都在逃难。她碰到过很多欺她辱她的人,他们有的说她是不祥征兆,有的人说她的肉是灵丹妙药。也偶尔有人动了善念帮她,但从没有人像师尊这般……
把她当一个普通人看待。
师尊教她大小周天运气,她运了几次都没成功,师尊会幽幽叹一句:“为师当年第一次运气便运了三十六个周天。”
师尊教她诵经念法,她不懂什么意思,也难通其中要领,不免小鸡啄米一般昏昏欲睡,被师尊发现了,就罚她对着经室里满墙的经文,数上面出现了多少个“困”字。
当她表现好,一套步法一看便会,一套掌法一练便知,师尊也会允她一个奖励。她每次都说,那就让徒儿陪师父一晚上吧。于是她和师尊在不周山山顶的漫天大雪中,看过了数个日落月升、倦鸟归山。
一开始,她怕师尊离开,是因为一旦她走了就没人帮自己治病了。
后来,她怕的是,整个大荒,斗转星移,再也找不到一个这样的人了。
周子鹤憋了半晌,也没憋出一个字来,胸中却渐渐涌上酸涩,丹田处也传来丝丝灼痛感。
这段时间,她逐渐发现了这病症发作的规律,一旦她的情绪产生波动,丹田就会有火烧之痛,波动越大,灼痛越明显。
有时实在难以忍受,会精神恍惚,以至于只有借助自残和疯狂屠戮才能缓解。
伽音轻叹一声,道:“子鹤,过来。”
周子鹤垂着头,顺从地走过去,半蹲在榻边。
“到榻上来。”
周子鹤一怔,缓缓起身,坐到她身旁。
“你们小孩应该是喜欢吃甜的,这么多年还从未有人尝过为师的手艺,”她像变戏法一般,不知从哪拿出一碟漂亮精致的糕点,看周子鹤怔怔的样子,又道:“一点灵力而已,不碍事。”
那白如瓷玉的糕点上缀了点点殷红花瓣,忽然就让周子鹤想起了不周山上的梅树,只不过山上气候严寒,常年飘雪,她从未见过它开花。
如果开了,想必就是这样漂亮的吧。
周子鹤拿了一块放在嘴里含住,入口即化的清甜直直淌到嗓子眼里去。
“味道如何?”伽音打量着她的神色。
她对上伽音的双眸,被她淡淡扫来的目光看得一怔,慌忙错开眼神,语气有些僵硬:“甜的……”
那样淡薄如水、寂寂如夜的眸光,竟也会在她身上停留。
“你上次受伤,是因为玄仪给你的法器?”伽音收回目光,问道。
“是。”周子鹤想起玄仪当时在山下时说的这法器能助她一臂之力,想必都是诓她的了,这东西可害她不浅:“师尊,你认得她吗?”
伽音点了点头:“很久之前,我第一次来不周山时,见过她。”
伽音记得,那时她倒在满是积雪的台阶上,花白头发与落雪融为一体,脸上满是皱纹与风霜,奄奄一息。
她将她救起,她开口第一句话便是:“神仙,你是神仙对吧!”
随后她又扑地嚎啕大哭起来。
“我不想活了,神仙,你又何必救我一个早就该死的人啊!”她哭喊道。
她将那妇人送去普寿和尚的佛寺中,普寿原本是不打算收她的,说她心魔未灭,未能勘破红尘牵绊,将来修行也会被魔障缠身。
但看在伽音的面上,出家人又以慈悲为怀,看她神色悲怆、双眼流泪至流出血丝,想必是经历了大苦大悲,最后还是将她留了下来,赐法号玄仪。
“子鹤,你这把剑,是那青铜鼎里炼出来的吧。”伽音道。
周子鹤心下一惊,犹豫再三,还是点了点头。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师尊。
她本不想承认的,要是师尊再追问下去,知道她拿金蟾道人祭剑,定会责怪她多生杀孽。
“这把剑是好剑。”她从榻上起身,说道。
周子鹤松了口气。
“有一式剑法可配此剑,你可愿学?”
两人到了后院,这里倒是空旷的很,只剩两三株桃树,可惜已经枯萎了,光秃秃的。
伽音赤手空拳给她演练了一遍,几招简单伶俐的招式也叫她做得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周子鹤发现,伽音虽是剑仙,却不大喜欢用剑,没见她像一般剑修那般把剑看得比命重,日日背着剑或将剑挂在腰间,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识得自己的剑,也很少见她出剑。
伽音收手而立,看向她,示意她做一遍。
周子鹤掏出青剑,依照记忆一招一式地舞了起来,何时转腕,何时收臂,何时快、何时慢,她与伽音做得几乎一般无二。
她虽不识字,但记性好,尤其是对各类招式,几乎是过目不忘。
周子鹤收剑,带起的剑气吹起她的衣袂。她满心期待地看向伽音,期望得到一如往常的夸奖。
“你的剑没有灵。”伽音却摇了摇头,说道。
周子鹤急忙问道:“师尊,什么是有灵?”
伽音不说话,到树下捡起一根枯枝,将方才那几招又演练了一遍,只是这一次似乎略有不同。
她每一次出剑,都似乎裹挟着滔天的寒风,一起一落间,蕴含着天地万物的呼吸,斩下的瞬间,突然雷鸣乍起,滚滚黑云从天边摧压而来。
刺骨的凉意落入周子鹤的衣襟,她抬头一看,纷纷扬扬的雪花自九天之上倾泄而下,狂风卷乱云,寒雪映白衣,她单薄纤细的身影,在纷飞的大雪中,宛若蛟龙在白浪中游动,又如同一只羽鹤,挣扎欲飞。
“铮”的一声,明明没有剑,周子鹤却好似听到了一声高阔嘹亮如凤鸣般的剑啸。
枯枝最后停在枝头,半点不抖。
刹那间风停雪止,周遭一切都静了下来。
那落满白雪的枝头,倏的开出了一朵火红的桃花。
“这就是有灵。”
这般凛冽逼人的剑意,竟然可以催枯枝开花。
周子鹤眼中深深映着那个堆雪琼枝下,以枝为剑的白衣身影。乌云散去,正是日出之时,天边一缕天光透过层云,飞射而来。
“这一式剑法,有一个名字。”伽音看着她,清寒的目光直直透到她心底去。
“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