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鹤握紧了剑,闭上眼,感受细风吹拂她身体的每一处,体内的血液跟随着风的方向缓缓流动。
她后撤一步,一只脚在地上划出一道弧形痕迹,随后扬起剑,顺着风的脉络、光线的明暗、气味的浓浅,不急不缓地舞动着。
一瞬间,周子鹤好像听到了空山鸟鸣,听到风过江河,听到日头升起后雪渐渐融化的声音。
倏的,一缕铁锈味传来。
她皱了皱眉,动作一顿。
随后,一阵哭喊声在脑海里由远及近,血腥味越来越重,一波接一波仿佛没有尽头的刀光剑影闪过,鲜血喷溅而出,断肢残骸满天飞,咀嚼骨肉的声音混着惨叫哀嚎,好像要把暗沉的天震塌了。
周子鹤的呼吸逐渐急促起来,挥剑的动作也骤然加快。她想把那些声音和画面甩出脑子,可是那些东西却越刻越深,越发真实,一个个满身是血、四肢残缺、肠子漏了一地的人不知何时爬到了她脚边,张开血嘴对着她的腿狠狠咬下……
周子鹤猛地睁开了眼,发觉自己做完了问道的最后一式,薄如蝉翼的碧色剑锋停在枝头。
那枝丫只轻轻晃了晃,并没有开花。
周子鹤垂下剑,眸中浮现一丝失落。
伽音却并不意外,只淡淡道:“无妨,就如同这剑法的名字一样,求仙问道,非一日之功,慢慢来吧。”
随后几人分头去找梦禅,他最擅幻术,怕是幻化成什么东西躲在村中了。
周子鹤本想跟着伽音一起去,怕她又像之前那样忽然消失了,但现在她有一个问题急需去验证。
“师尊……”在伽音转身要走时,她急急开口道。
伽音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
周子鹤被那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便低下头,垂下的眼睫掩盖了闪躲的眸光:“我……我待会儿去找你……”
你别再丢下我走了。不过这后半句话她没有说出口。
“好。”片刻,一个声音回道。
只是不轻不重的一个字,却莫名带着令人安心的抚慰。
周子鹤目送伽音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后,才转身往后苑走去。
她记得,那里有一个山洞,洞中有一个与伽音几乎一模一样的神像。
她要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怎会如此巧合。
临近洞口,周子鹤耳尖地听见了一点动静。
她顿住脚步,藏入了旁边的假山中。
两人的窃窃私语从漆黑的洞中传出。
“师兄,我有一计,待会儿你按我说的布一个幻阵出来,保管她在阵中被心魔所困,神智不清,直至疯癫。”
是玄仪师太的声音?
她怎么会在这里?
说来也是奇怪,她跟玄仪师太无冤无仇,她何必数次为难她,欲置她于死地。
“好!我自然是相信师妹的,若是成了,以前的恩怨我们就一笔勾销。放心,待将那女娃娃入炉炼丹,少不了你的份。”另一个声音虚虚笑着。
是梦禅!
他竟然藏在这里,还以为有多隐蔽,没想到这就被她碰上了。
“那师妹就提前谢过师兄了。”
待里面没了动静,周子鹤就从暗处出来,抬脚走了进去。
一只脚刚刚踏进洞,就听见一个哀伤的哭声。
周子鹤却不为所动,掏出怀里的火折子,走到蜡烛前,点燃了蜡烛。
昏黄的烛光在洞中延伸开来,照亮了洞中的那尊神像,一个佝偻的身躯伏在神像前,投下的瘦削影子随着哭声不断颤抖。
周子鹤抬头看了神像半晌,这么久没来,她还是和当时一样,一点变化都没有,执剑静默而立。
“别哭了。”她走到那人面前,掏出一只手帕。
是当初老妇人给她擦血的那只。
那人抬起头来,看见这熟悉的帕子,一愣,再往上看,看见了周子鹤平静的脸,充满血丝与眼泪的双目中才聚起一点神采。
“是你!小姑娘!是你……”她猛地抓紧周子鹤的衣袖,眼中有泪怔怔落下来,苍老的声音带上了哽咽。
“是不是神仙也看我一个老太婆可怜,让你来送我最后一程啊!”
周子鹤任凭她抓着,看着她的眼泪滴到自己袖上,在银纹黑衣上晕开一圈圈痕迹。
为什么玄仪师太知道她和这老妇人的事?
为什么幻了一个这样的阵来困住她?
周子鹤想不通,她不觉得这幻阵有多危险,怎么就能让她神志不清。
她缓缓坐下,坐在老妇人身边,静静地听着她哭,听着她喊自己孙女的名字,听着她把列祖列宗、满天神仙都求了个遍。
到了金塘村后,她其实有意寻找过这老妇人的身影,却没有结果。
或许是承受不住丧亲之痛,郁郁而死。或许是打水的时候,跌在井边跌死了。或许是没有吃的,饿死了。
总之,应该是再也见不到了。她想。
周子鹤原本只是再见她一面,把那帕子还回去。
“这里怎么会有一尊神像?”半晌,她仰头看着那座巨大神像,问道。
那眉眼、那神情,和师尊一模一样。
老妇人的情绪平静了许多,她缓缓道:“原本是没有的,只听说有一天,村里来了两位神仙,神仙走之后,这神像就在这儿了。”
“这神仙的相貌俺们都没见过,也不像一般庙里有香火供奉,他们都说,这神不灵。”
“俺也没有多管,直到俺孙女不见了……”她声音一顿,气息又开始颤抖,呜咽出声:“俺们这里没有庙,俺只好每天来这里,求神仙保佑俺孙女平安回来。灵也好,不灵也罢,俺没有别的法子了……”
“那两位神仙长什么样?”周子鹤道。
“一位好像就长成这神像这样,还有一位……”妇人缓缓伸出一根手指头,似乎在尽力思索着什么。
突然,她一下抓住周子鹤的手,像两把钳子一样狠狠钳住她。
她用周子鹤的手掐住自己的脖子,剧烈地摇晃起来。
“杀了我!快杀了我!”
她苍老沙哑的声音猛然嘶吼起来。
“我该死!我该死啊!!我早就不想活了!快动手啊!”
她带血的眼珠几乎要瞪到周子鹤面上来。
“你看看我的眼睛!看着它!!”
她指着自己目眦欲裂的红眼,歇斯底里的声音像一柄锈刀在石上反复磋磨。
忽然,她静了下来,看着周子鹤,缓缓露出一个苦笑:“你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什么?
她只看到她自己。
片刻后,她眼中的光一下暗了下去,松了手,无力地跌坐在地上。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再次开口,静静地叙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