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砚书这一觉直直睡了两天,醒来的时候不辨晨昏,只觉得整个屋子都笼罩在一层暗色里,说不出的压抑,她从床上坐起来,稍微活动了一下身体,打算出去逛逛。
王府里已经很冷清了,京城里乱得很,她也没找人伺候,而是自己走到院子外面,在王府的竹林里随便找了一块大石头坐下,就开始发呆。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昏黄的天色,许是因为伤病作乱,竟一时间生出一种被天地都抛弃的恐惧。
长辈们嘴里常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却从来没给女儿们也定这样的规矩,季砚书使劲眨了眨眼,却还是止不住眼里的泪意,到最后索性也不忍了,任由泪水滑落。
她曾以为北境军旧人已经全部消散,就算还有,也是卸甲归田勿复相见,她曾觉得父亲死后自己身边空无一人,但这一路走下来,却发现曾经北境军魂尚在,只是四散在九州大地,只要她需要,就可以一直如此这般护持着她。
当年在军营时,程琦还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小伙子,刚刚当上老侯爷的亲卫,还没来得及大展拳脚,就先被老王爷抛了个照顾小小姐生活起居的活儿。
他虽是个军营里的男人,却罕见的细致周到,对待季砚书这个突如其来塞给他的麻烦,竟也没有任何意见,北境条件艰苦,小小姐锦衣玉食惯了,一开始根本适应不过来,程琦就会尽可能给她最好的。
边关冬季很冷,程琦就会每天早起半个时辰,给季砚书将梳洗的水先热上一遍,再将晨起要穿的衣服放进她被子里捂一捂。又或者劫掠了一些沙大王,清点战利品的时候,总会将一些无足轻重的小零嘴藏起来,偷偷带给季砚书吃。
那时候的日子虽然难挨,但是有程琦这样无微不至的照顾,其实时间过得也很快,娇气的小姑娘一年大似一年,出息之后,也不需要这样琐碎的照顾了,程琦也晋升副将,二人在一起的时候不似之前那样长,但关系总是很亲近。
再后来西北兵变,老王爷战死沙场,北境军旧人离散,季砚书被召回宫,以至于后来北伐南征,匆匆十几年,二人再没有听到过对方一点音讯,之前那样简单快乐的日子,也是一去不复返了。
她记得当年程琦在长亭送别自己,明明说好了几个月就能再见,却一晃就过了十几年。
当时只道是寻常。
她在外面站了一会儿,直到脸上的泪痕看不出端倪了,这才慢悠悠地进门,陈清已经早早在屋子里等着了,桌子上摆满了东西,季砚书脚步一顿,就想跑。
但是晚了,陈清看见她,只是一个眼神,季砚书就只能讪笑着老老实实坐在他对面:“陈圣手。”
季砚书胳膊伤的比当年还要重,为了防止伤口粘连,陈清现在每日要给她换一次药,将与新生的血肉长在一起的纱布撕开,重新上药止血,再包扎,以至于她屋子里现在一天到晚都是熏得人想吐的血腥味,别人没事一般都不过来。
就算她昏天黑地的睡了两天,有时候也会被这件事疼醒,属实是有点发怵。她有点牙疼地将外衣除了,左臂伸到陈清跟前,眼神在桌子上那一堆工具上乱飘,一不小心就看见一块令牌。
陈清在一旁侍奉汤药,他最近忙的很,盛景义受了些伤,也是他在照料,最后干脆干起了御医的活,频繁进出宫禁。
北境战场的情况不容乐观,顾玄明一行直退了百余里,勉强守住了朔风,可往后就是连片的乡镇村郭,他们是半步都退不得了。山穷水尽时,南疆援军以至京城的消息才百里加急送到了前线,眼见盛景仁大势已去,突厥人才终于派出使者,打算和谈。
盛景义挂念季砚书的伤,特意下令让她不许来,不过陈清应该听见了只言片语。
她吊着一只胳膊问:“都说什么了?”
陈清听见这话,不甚在意地说:“无非就是狮子大开口,殿下听不听的也无妨。”
季砚书不吃这套:“说。”
“突厥来使要大祈停止对他们王庭的侵害,并要求你们皇帝将漠北一线包括朔风、庭州都划给他们,北境驻军退守,停止每年的岁贡,割地,赔款,还有……”
陈清说到这话音一顿,先是罕见的看了看她的脸色,然后才接上话茬:“还有和亲。”
大祈朝上下三代都算上,满打满算就季砚书这么一个尚且建在的公主,对方摆明了就是点名要她,阿达尔折辱的意味不言而喻。
季砚书怒极反笑,动作牵动了肩膀上的一处伤口,这使得她的笑有一点狰狞:“还远没到山穷水尽的日子呢,他们这么大口气,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陈清摇摇头,示意她稍安勿躁,先是将纱布给她裹上,随后将药碗递给她:“你先把药喝了,自己的身子养好要紧。你二哥今天差点在朝上把玉玺给摔了,突厥王庭敢提这样的要求,摆明了就是不打算议和,若到时西北生变,还要殿下站出来主持大局。
季砚书刚哭过一场,本来感觉心里一片凄苦,郁闷极了。现在被好不要脸的突厥使者一激,一口气瞬间就被提了起来,心宽地想:我好歹还没死呢,还能让区区蛮夷骑到自己头上?做梦!
她定了定神,先是将药一口闷了,随意抹了一把嘴,站起身来:“备马,我要进宫。”
陈清:“陛下特地吩咐了,让您在府上养好伤……”
“都躺了两天,我早好了。”季砚书摆摆手,“别废话,这都什么时候了,一天到晚的跟这群人废话就罢了,你别也来找我的不痛快。”
陈清还要再劝的话一顿,还是乖乖套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