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丽娘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时,萧婉仪望见梁静淑眼底的光——那是在后宫二十年,从未见过的亮。她腕间红绳不知何时缠上了自己的小指,像道无声的盟誓。
“姐姐可曾后悔?”梁静淑忽然凑近,呼吸拂过她耳后,“放弃凤冠霞帔,跟着我挤这摇摇晃晃的画舫。”
萧婉仪望着河面上漂过的荷花灯,想起昨夜替梁静淑挑去发间草屑时,对方忽然说“这才是我想要的白头”。她反握住那只握过兵符的手,触感比金銮殿的龙椅更暖:“从未后悔。比起被困在金笼子里,我更爱与你共淋这江南雨。”
子时,画舫行至白鹭洲。
梁静淑忽然扯着她跳上船头,惊得船家险些打翻茶盏。月光碎在她眼里,她松开腰间的玉带,任蜀锦长裙垂落至脚踝,露出裹着红绳的脚踝——那是离宫前,她们互相给对方系上的。
“快看!”她指着漫天流萤,像孩童般张开双臂,“比宫里的孔明灯还亮!”
萧婉仪被她拽得一个趔趄,却在跌入对方怀中时笑出声。流萤落在她们交缠的红绳上,恍若当年凤仪宫里的烛火,却比那烛火更自由,更炽热。
“知道我为何总爱牵你的手?”梁静淑低头吻她指尖,像吻一支素净的莲花,“因为这双手曾替我挡过耳光,曾在我痛经时焐热暖炉,曾在我写血书时替我研墨......”她忽然轻笑,“如今更妙了,能陪我偷摘农家的枇杷,能在茶寮里与我抢糖糕。”
萧婉仪望着她被夜风拂乱的鬓角,忽觉喉头发酸。她想起冷宫的冬夜,两人挤在一床薄被里,梁静淑把唯一的碳盆推到她脚边,自己却冻得发抖。如今这双手能握着她的手,在秦淮河边数流萤,真好。
天边忽然滚过闷雷,骤雨倾盆。
梁静淑拽着她躲进芦苇荡,衣摆沾满露珠。远处画舫的灯笼被风吹灭,天地间只剩雨声与彼此的呼吸。萧婉仪摸到腰间的荷包,里面装着半块荷糖——是今早梁静淑硬塞给她的,说“含着糖就不会怕雨”。
“冷吗?”梁静淑将她裹进自己披风,却被萧婉仪反手抱住。两人跌坐在湿润的草地上,听芦苇在风雨中沙沙作响。萧婉仪忽然觉得,这风雨比宫里的任何一场盛宴都要珍贵——因为怀里的人,是真心待她的人。
“以后每年今日,我们都来这里看流萤好不好?”梁静淑的声音混着雨声,却格外清晰,“等老了走不动了,就雇艘小船,躺在舱里听雨声,数星星。”
萧婉仪抬头望她,见她睫毛上挂着雨珠,却笑得比朝阳还灿烂。她忽然想起民间传说里的双生花,同根同命,共生共死。她们不是菩萨,不是娘娘,只是两个在红尘里打滚的凡人,却比任何人都活得真实。
雨停时,东方既白。
她们踩着露水回到茶寮,老板娘正往灶里添柴,见她们狼狈模样,笑着递来两碗姜汤:“姑娘们可是去看流萤了?老婆子年轻时也干过这傻事。”
梁静淑捧着姜汤呵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萧婉仪手背:“可不是傻事么?但有些傻事,总要和心上人一起做才有意思。”
老板娘愣了愣,忽然笑出满脸褶子:“原来是对苦命鸳鸯!快些喝姜汤,老婆子给你们煮了桂花粥。”
萧婉仪望着梁静淑耳尖的薄红,忽然伸手替她理了理乱发。晨光透过窗纸,在她们交叠的手上织出金线。她终于明白,这世上最珍贵的长生药,从来不是什么朱砂金丹,而是能与爱人共赏流萤、共淋风雨、共尝人间烟火的岁岁年年。
画舫再度启程时,梁静淑在船头种下一株莲花。
“待来年花开,这里便有我们的双生莲了。”她拍拍手上的泥,忽然指着远处青山,“姐姐看,山那边有片竹海!我们去那里搭间竹屋如何?你教我读书,我教你舞剑,闲时便去市集换些笔墨纸砚......”
萧婉仪听着她喋喋不休的计划,忽然握住她沾满泥土的手。远处的山岚如黛,近处的河水汤汤,而她们的前路,正像这蜿蜒的河流,不知会流向何方,却必定充满希望。
“好。”她轻声应道,“都依你。”
梁静淑眼睛一亮,忽然在她额角落下一吻。晨风吹过芦苇荡,捎来远处山寺的钟声。她们相视而笑,任由红绳在风中轻舞——那是她们的枷锁,亦是她们的勋章,是她们从红墙里带出的,最珍贵的真心。
太液池的双生莲依旧年年盛开,却再无人记得它们的名字。
而在千里之外的江南,两株会跑的莲,正顺着秦淮河水,流向更广阔的天地。她们的故事,终将被岁月酿成一坛甜酒,在某个星夜,被路过的行商说起——
“听说了吗?那对逃出宫的娘娘,如今在竹海里种莲花呢!嘿,人家那才叫日子,比宫里的神仙还自在......”
皇宫·御书房
宇逸尘捏着密报的指尖泛白,案头《贞观政要》摊开在“亲贤臣,远小人”处,却盖不住他眼底的焦灼。
“母后与皇贵妃......”他抬眼望向端坐在凤椅上的江凌芸,鎏金香炉飘来的龙涎香里,依稀混着当年永寿宫的雪松香,“已失踪三月有余,连暗卫都寻不到踪迹。
他想起登基那日,两位娘娘皆着素服立在偏殿,望向御花园的目光比望着金銮殿更温柔。那时他尚不明白,为何她们宁愿抗旨不遵,也要去闻那池荷香。
“可太后之位......”
江凌芸笑道:皇上心里应该已经有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