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顿时屏住呼吸,一点,一点,又一点,扬起脑袋,对上一双黑亮瞳孔。
“娘子找我?”张珉含笑看她。
叶瑾钿后背冒出冷汗,像个被正主抓住的不轨之人,笑意艰难维系:“夫君怎么在这里?”
她还以为他没起呢!
因初初起床洗漱,还带着水汽与粉润的手指,缓缓攀到脸上,将眼睛盖住。
——她现在没脸见人。
张珉盯着她薄红冉冉的脖颈,眼眸一动,喉结一滚,目光飘忽一转,感染些许点缀双耳。
他伸手挠了挠发热的耳垂后侧,若无其事,故意发问:“娘子这是怎么了?”
“没事。”叶瑾钿从指缝看路,抬脚往旁边一点,直直挪过去,想要跑。
张珉迈开脚步,挡在她跟前:“娘子又要躲我吗?”
窄窄一线的指缝里,有些人的眼睛都快从圆月挤成缺月,把里面所有的水液压出来。
叶瑾钿:“……”
心有点儿软。
她放下遮挡的手掌,轻咳一声:“我不是躲你,我只是睡相不好,脸上压了印子,不好看。”
她侧过脸,露出自己脸颊上横七竖八的纹路。
谢天谢地谢祖宗,给她传了个灵活的脑袋瓜子,得以挽救她岌岌可危的脸面。
张珉:“……”
娘子骗他。
她要是在意这个,前几日又怎会顶着这些痕迹就出门挑水。
“是吗?”
张珉心里咕噜噜冒酸水。
‘娘子有心事,娘子不想同他说。’
这两句话,在他心口里不停翻涌、扑腾。
他看着叶瑾钿绕过他,“哧溜”一下跑了个没影,还不曾回头看他一眼。
墙头。
谢昭明轻轻摇扇,啧啧感叹:“哟哟哟,瞧瞧我们相爷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真是我见犹怜呐。”
“滚。”张珉头也不回,将身上的银子丢出去砸他。
李无疾伸手截住,塞进怀里:“相爷大方,末将笑纳了。”
张珉一脸见鬼地回头,看着墙上阴魂不散的三人,额角青筋蹦了蹦:“谢昭明,你不是要跟杜君则那厮巡视各州府么?公孙照野你不去书院,难道还不用去练兵吗?还有你,李无疾,左右武侯戍守京都,如此重任,你哪来那么多闲工夫晃荡。”
谢昭明慢悠悠摇扇:“巡视招降的事情,乃左相与我等文官的分内之事,右相名下将军,只消护佑我们一程便可。相爷何必分神担忧,徒惹白发。”
张珉牙酸。
最烦他们文官这种表面笑嘻嘻,背后阴恻恻,说句客套话都夹枪带棒,暗藏机锋的模样。
他嗤笑:“你就放心好了,我们几人,就数你和杜君则最老,你们都不怕生白发,我们还早着呢。”
除了公孙朔,就数他最小,他有什么可急的。
“少年尚且白发,这与年岁有什么关系?”谢昭明握扇的手收紧,笑眯眯看他,“相爷多思,才是弊病所在。”
几位一相见,便离不开争舌斗嘴,热闹得很。
张珉看他们招摇的样子,只觉脑瓜疼,让他们翻到隔壁说话,不要惹人怀疑。
市井小坊,稍有些扎眼动静,不出半天就能人尽皆知。
三人今日倒不是专程找他,只是替陛下送信,顺道瞧瞧热闹,闲聊几句也就各自散去。
*
另一边。
叶瑾钿捞起厨房外挂着的菜篮子就跑,脚步如飞,行到滋水河畔。
她回头看了一眼,见美人夫君没追上来,才松一口气,扶着河畔杏花树歇歇腿。
吓死她了。
还以为瞒不过去呢。
薄日烘晴,春风却晓雾。
滋水河河面一清,露出真容,透过垂柳与欸乃桨声,还能朦胧看到对岸店家。
叶瑾钿有些失神地盯着书铺。
其实,她现在对美人夫君感情还挺复杂。
要说什么爱不爱,那是虚妄没影儿的事情,毕竟在她如今看来,他们认识也没多少天。
但是心疼和几分看在美貌份上的浅薄喜欢倒是有。
是故,对上他那双一看就情深意切,并不含假的黑亮眸子,叶瑾钿总有种平白无故捡了大便宜的不安定。
谁让她如今仅是被美色所惑。
“多想无益。”她摇了摇胡思乱想的脑袋,还轻轻敲了敲,“有这闲工夫,不如买点肉回去给夫君补补。”
碰巧,市里来了个猎户。
对方似乎十分着急拿肉换钱,将价格压得很低,引得一众人争抢。
叶瑾钿也抢了一块腿肉。
她满意归家,将肉吊起来之后,又跑去打铁铺求工,东家还是拒绝。
对方上次还听她说了几句,这次干脆把锤子抡得震天响,就算她喊破喉咙,东家也听不到。
叶瑾钿:“……”
要是以为这样就可以让她知难而退,那就错了。
她照喊不误:“我叫叶瑾钿。六岁就跟着铁匠浇筑铁范(模子),七岁磨铁,八岁打铁,九岁锻造出人生第一把刀器,十岁已经将所有农具、刀枪剑戟等十二般武器锻造个遍,十一岁入营,十二岁开始给边军打兵器,一打就是三年。”
喊完,不管旁边多人看热闹,她冲东家行了个礼,就跑到屋后阴凉处,掏出自己的《X工记》继续看。
这些书籍都是一些老工匠的毕生心血。
幼时她怕叨扰别人,常常执笔请教,堆了好几箱的笔录,这几册书约莫是她这几年集大成所写,处处透着从前笔录的痕迹。
东家中途歇气,从窗口看见她身影,眉头一皱。
这小娘子,倒是个犟脾气。
不过犟也没有用,铁匠的活计,可不是她这种小胳膊小腿能干的事情。
看到日轮西去,叶瑾钿才离开。
当夜,张珉看着饭桌上出现的鹿肉羹,筷子顿了一下。
叶瑾钿给他舀满一大碗,推到他面前去:“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抢到的鹿腿,快试试看好不好吃!”
里面还放了一些鹿血呢,保管够补,而且大补!
“好。”
听到是娘子艰难抢到手的东西,张珉也不忍心拂她好意,只得低头猛吃。
叶瑾钿见他吃完,把碗端走。
张珉赶紧伸手:“娘子,我不用……”吃那么多。
“你教书辛苦,总要动脑筋,难免多思。”叶瑾钿知他好强,也不戳破,给他找了个绝好的借口,“得多补补才是。”
她含笑将汤羹推过去,一脸期盼看着他。
“我炖了许久呢,你可要多吃些。”
张珉忽然想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生了华发,开始显老。
不能罢。
他可是二十多的青年。
第二碗吃完,第三碗上阵。
张珉:“……”
娘子高兴,燥就燥吧。
可他也没想到,这玩意儿可以让自己燥到火气猛烧,洗完冷水澡还不见好,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他干脆起身,翻到隔壁打拳耍枪。
值夜的落影坐在台阶上,与两位同值的属下撑起下巴,齐刷刷移动脑袋,看他们龙精虎猛的相爷活动了足足半个时辰。
“相爷。”他忍不住道,“要不你还是歇歇罢。”
喝点水也好。
张珉一招“神龙摆尾”,枪风扫过旁边矮木,直接削掉一层叶子。
落影:“……”
好样的,省得家丁修剪了。
招式落定,张珉信手丢回兵器架上,接过属下递来的一瓢水,直接灌了个水饱。
歇不到一刻功夫,他又随便拧了根棍子舞。
要不是暗卫一声啾鸣,提醒他叶瑾钿起身出了房门,落影估计他能折腾到天亮才停下来。
事出突然,张珉光顾着翻墙回去,却忘了手中棍棒。
正想丢过垣墙,却听到叶瑾钿脚步声往这边来。
高处惹眼,他只好匆匆往草丛一塞,硬着头皮对上自家娘子。
“夫君?”叶瑾钿拢了拢外衣,诧异看向一身齐整的张珉,“你……没睡?”
如今三更可都过了,他不睡觉做什么?
叶瑾钿目光四扫,瞥见草丛藏的一小截长棍,又落到他汗湿的头发,窘迫支吾的神色上。
大晚上耍棍子,耍得悄无声息却出一身涔涔汗水。
夫君该不会——
误以为她炖鹿肉是嫌弃他不行,所以偷偷锻体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