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棠一路狂奔,卯时三刻堪堪赶到澧棠阁。
她杵在乌木大门前,仰头望着五丈高的紫檀木匾。九进宅院的天井里立着棵青铜铸的摇钱树,枝桠上挂的不是铜钱,而是各国商会的象牙令牌。穿雪青襦裙的姑娘从树后转出,眉眼淡淡:“陈春?”
春棠点头应是。
“青栀。”她上下打量了一眼春棠,“东家有吩咐过,你先跟我来吧。”
春棠气都还没喘上一口,就被拉着七弯八拐走进一座院子。
穿过雕花门廊,二十余人从堆积如山的文牒中埋头苦干,左首戴玳瑁眼镜的老头正在扒拉算盘,右侧水榭边穿波斯长袍的胡商正与着官服的男子掰扯,对坐对坐的橙衣女子边往指甲染凤仙花汁,边对跪着的粮商冷笑:“扬州的米价涨三文钱,你当钱家的‘听风使’是瞎子?”
窗外传来整齐的咔嗒声,十八辆运银车正碾过特制的消音石板,车辙里散落的碎银足够买下整条白茅巷。
春棠的眼睛睁得豆大,头顶又扑棱棱飞过的一群信鸽,爪上绑着盖红印的密函。
青栀朱唇一启,“此处每块地砖都听着三十六州的生意。”
行至前厅正中,春棠被墙上巨大的《钱氏疆域图》镇住了,朱砂标记从临州蔓延到乾国、南洋、西番等。
春棠倒吸了一口凉气,突然觉得淮安的万丰号还不如图上一粒朱砂大。
原先还以为漱玉阁已经是很了不起了,终究还是她眼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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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驻足在九转亭,青栀指着远处的一座两层小楼:“那里是玄机所,澧棠阁重地,非东家钦点不可入内。”说罢,她轻扣亭柱,亭角铜铃轻响,柱底缓缓展开一幅《澧棠阁训诫图》,密密麻麻的规矩看得人眼晕。
“你初来乍到,有些规矩我得先说清楚。”青栀素手轻扬,指向第一条,“不可私窥东家,违者剜目;不可私窥账册,违者割耳;不可私议同僚,违者劓鼻;不可私通外敌,违者……”
青栀比了比脖子,春棠忙不迭地点头。
她续道:“东家唤你时,需施礼而入,非东家传召,不可妄入东家居所,更不可直视东家,你明白了吗?”
春棠一脸懵圈,只得硬着头皮答道:“明,明白了吧?可我,我要做啥?”
青栀的目光掠过远处空荡荡的月洞门,“等东家定职吧,他巳时会来一趟。”
春棠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又问:“那工钱咋算?漱玉馆还欠着我工资呢,是澧棠阁给吗?”
青栀笑了笑:“工钱?澧棠阁不论月钱,事成抽三成利。其他的,全看东家心情。”
春棠猛一拍案,“没有基础工钱,那岂不是白嫖!”她又想起了那个夜光杯,恨恨地咬了咬牙,“那么大个老板,咋做这些亏心事咧。”
青栀翻了个白眼,抽出一本册子,丹蔻戳着某页,“上月白先生做了一单药材交易,抽了八百两雪花银。”
春棠正掰着指头算,八百两白银能换多少石黍米,冷不丁传来一阵脚步声,一股夹杂着微微的苦涩感沉香味道从身后扑面而来。
青栀的目光霎时变得恭敬,“东家。”
春棠眼睛一亮,小步颠了过去:“东家!”她掏出怀中的夜光杯,谄笑道,“那啥,这东西,当铺说不收……”
钱七郎眸光潋滟似笑,“他们自然是不敢。”
春棠心里暗暗把面前之人问候了八百遍,赏她不能当前的玩意干嘛!可一想到钱七郎跺跺脚临安城都要抖三抖,她到了嘴边的脏话又默默咽了回去。
她又转念一想,这澧棠阁神神秘秘,不会也是个坑人的玩意吧?
有淮安粮铺的前车之鉴,春棠做事谨慎了些,越是有钱有势的人就越会算计穷人手中的东西。想到这里,春棠便弱弱朝钱七郎问道:“东家,我可以回漱玉馆工作吗?这澧棠阁的活我怕是没能耐。”
钱七郎摩挲着夜光杯,笑道:“那可不成,你既然接了这杯子,便是澧棠阁的人了。”
春棠眼一闭心一横,“我、我还你成不?”
钱七郎玩味地扫了一眼她,“还?你知道这夜光杯能值几何?”
“自然知道,贵价得很。”春棠点头,但寻思反正是不能典当的玩意儿,要也没用。
“这东西嘛,没有我澧棠阁的文书,分文不值。”钱七郎从袖中掏出一张丝绵纸,“可有了它,万两白银也不在话下,且临安的任何一家铺子都不敢拒收。”
春棠怔了怔,万两白银?她这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这诱惑,确实有点大。不行不行,春棠心中默念,做人要脚踏实地……
这时,一阵风吹过,带来旁边廊下谈话的片言只语。
扫地的花白头发的阿婆正朝经过的青衣小厮福身,小厮点点头,随手扔了个银锭子过去:“孙嬷嬷,上月的赏钱。”
孙嬷嬷笑眯了眼:“又劳烦竹影小哥破费了。”
等小厮走远,旁边洒扫的灰衣小丫头疑惑道:“孙嬷嬷,你这月地领了只十两赏银?”
孙嬷嬷把银锭子塞到怀里,叹气道:“上月家中有事告了十日假,就少了点。”
春棠耳朵一竖,立刻挺直腰板,中气十足地喊道:“东家!我方才开玩笑的,能在澧棠阁做事,那是我的福气!”她边说,还边伸手想要去抽走张丝绵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