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声把夏天拉得很长很长。冯千千躺在竹床上,数着屋顶漏下来的光斑。
外婆的蒲扇一起一落,扇起带着灶膛余温的风,把墙角晒干的艾草香搅得团团转。
午后总在知了的催眠曲里昏昏欲睡,却总被外婆竹篮里的动静惊醒。
她刚从菜园摘回的黄瓜还顶着黄花,西红柿裂开糖霜似的细纹。井水在铁盆里晃荡,把整个瓜棚的影子都揉碎了。
傍晚的晒谷场是孩子们的乐园。外婆撒下一把秕谷,鸡群便扑棱着翅膀在金色尘埃里打架。
冯千千蹲在水泥地上看蚂蚁搬家,汗衫后背结着细白的盐霜。外婆用井水泼湿晒得发烫的地面,滋啦一声,蒸腾起带着土腥味的白烟。
最难忘是停电的夜晚。煤油灯把外婆补衣裳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大得能盖住整间屋子。
萤火虫从篱笆缝钻进来,冯千千隔着蚊帐数它们,数着数着就跌进了银河。
半梦半醒间,她听见外婆用棕榈叶赶蚊子,沙沙声像下雨一样温柔。
夏夜沉静,热气渐消,偶有微风掠过院角的槐树,叶子便沙沙地响。
冯千千与外婆并排坐在老旧的藤编摇椅上,椅身随着她们的轻微动作吱呀作响,像是应和着远处田间的虫鸣。
夜空澄澈,银河斜贯天际,繁星如碎银般洒落。外婆手中一把蒲扇,缓缓摇着,既驱蚊虫,又送来些许凉风。
冯千千仰着脸,手指在虚空中点点画画:"外婆,那是北斗星吗?"
老人眯起眼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皱纹里漾开笑意:"是的,勺柄朝东,该是入秋的兆头。"
她说话时,缺了齿的牙关漏风,却带着薄荷叶的清香。
墙角蟋蟀忽地噤声,有流萤自南瓜架后浮起,三点两点地游过她们中间。
冯千千的麻花辫垂在椅背外,发梢沾了夜露,在星光下微微发亮。
外婆的膝盖上摊着半块未绣完的夏布,针别在线团上,银针尖端偶尔捕捉到星光,倏地一闪。
近处水缸里映着的星子,被浮萍搅碎又聚拢。摇椅的吱呀声渐渐同步,融进了整个夏夜的呼吸里。
“外婆,昨天小南给我打电话说他养了五年的宠物狗被车撞死了。电话里面小南哭得很伤心,外婆,你说小狗死了会上天堂吗?”
外婆笑了笑:“或许会吧,有可能上天堂也有可能变成天上的一颗星星。”
“那外公也变成星星了吗?”
“对啊,你外公他……也变成星星了。”
“那现在外公能在天上看见我们吗?”
外婆点点头:“会的,会看见的。”
那是冯千千第一次面对生死离别,虽然只是柳满南的宠物狗。
“可我不想外婆变成星星,星星在天上离我太远了。”冯千千把脑袋靠在外婆的肩膀上。
外婆摸了摸她的麻花辫笑了笑:“傻孩子,人都是会死的。”
“可我就是不想外婆死。”
冯千千一想到有一天外婆也会离开自己,鼻子就忍不住一酸。
“千千放心,如果有一天外婆离开了,一定会变成一只蓝色的蝴蝶飞到你身边。”外婆知道蓝色是冯千千最喜欢的颜色。
冯千千不记得那天晚上自己是什么时候躺在摇椅上睡着的,她只依稀记得外婆说过她会变成蓝色的蝴蝶。
暑假的第一天,一大早林晓就换上没有任何装饰品的黑色连衣裙。
她把抽屉里那条黑色十字架项链小心翼翼戴在脖子上,一打开门就看见许林凡正站在门口。
“放假第一天,你怎么起这么早?”
“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去。”许林凡也是一身纯黑色运动服。
林晓微微一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那个庄曼茵就是个疯子,自从那件事发生以后,她就没消停过。”
许林凡不提还好,一提起来,林晓发现自己还真有点害怕独自面对庄曼茵。
林晓和许林凡手里抱着白色菊花一前一后地往墓园走,恰巧被出来买酱油的冯千千看见。
“暑假一大早两个人一身黑色衣服,手里抱着白色菊花,急匆匆地是要去哪儿?”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冯千千悄悄跟了上去。
林晓和许林凡走进墓园在一个刻着桑一宸的墓碑前停了下来,许林凡放下手里的菊花后就走到远处。
林晓把手里的菊花轻轻放下,她从口袋里拿出手帕擦拭墓碑上的灰尘。
“对不起啊,好久都没有来看你了,不知道你会不会怪我。”林晓声音哽咽眼睛通红。
冯千千跟到墓园的时候吓了一跳:“怪不得许林凡一身黑,原来是要祭拜故人的。”
冯千千站在位置比较偏的角落里,发现林晓祭拜的墓碑上竟然没有照片。
林晓一个人对着墓碑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表情一会儿哭一会笑的,把远处冯千千看得一愣一愣的。
“林晓!!!”
突然远处传来一声尖锐的喊叫声,三个人齐刷刷朝声源处看去。
那是一个打扮比较中性的女生,她穿着宽松的白衬衫,衣角随意塞进黑色工装裤里,脚蹬一双黑色马丁靴,金属鞋扣碰撞间发出清脆声响。
一头利落的短发,发梢微微翘起,露出线条分明的耳朵和小巧的银耳钉 。
剑眉之下,是一双深邃有神的眼睛,高挺的鼻梁,薄唇微微上扬,带着一丝不羁的笑容,小麦色的皮肤散发着健康活力,整体散发着率性潇洒的中性魅力。
“林晓,你怎么还有脸出现在一宸的墓碑前!?”庄曼茵怒气冲冲剑拔弩张。
看见庄曼茵出现后许林凡连忙跑过去挡在林晓面前:“庄曼茵,你要干什么?”
林晓把许林凡拉到一旁:“林凡,没事的,让我和她谈谈。”
“可是……”
林晓笑得很勉强:“没关系的。”
许林凡无奈只好走到一旁,但眼睛却紧紧盯着庄曼茵。
“小庄……”
“闭嘴!!你没资格这样叫我!”庄曼茵的情绪很激动。
林晓低头死死咬着下嘴唇,自从桑一宸出事后,她最怕面对的人就是庄曼茵。
庄曼茵把林晓放在墓碑前的白色菊花一脚蹬开,然后把一大束白色桔梗花轻轻放下。
“林晓,如果不是因为你,一宸到现在可能还活着。为什么当初……死的人不是你呢?”
庄曼茵的话像一刀锈迹斑斑的钝刀,一下又一下划伤她破碎的心。
“我也希望……当初死的那个人是我。”
林晓慢慢蜷缩在地上蹲着,像一团被揉皱的纸。眼泪不是流下来的,而是从眼底喷涌而出,在脸颊上冲出两道晶亮的沟壑。
她的哭声很轻,却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颤抖,仿佛每一声抽泣都要把五脏六腑搅碎一遍。
林晓的手指死死攥着衣角,骨节泛着惨白。突然一个剧烈的哽咽卡在喉咙里,她不得不张开嘴大口喘息,像条搁浅的鱼。
她的下唇被咬出的血珠混进泪水里,在浅色衣襟上绽开细小的红梅。
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痉挛,她把自己抱得更紧,指甲深深掐进胳膊。她哭得那么凶,连发丝都在跟着战栗,黏在湿漉漉的脸上像黑色的裂痕。
某一刻哭声突然停了,她睁着空洞的眼睛望向墓碑,只有大颗大颗的泪还在自顾自地往下砸。整个人像具被抽走灵魂的躯壳,只剩下眼泪在替她声嘶力竭。
庄曼茵的眼睛也慢慢红了起来,眼泪一颗颗往下掉。
冯千千什么都听不清,只能看见林晓蹲在地上哭。
“晓晓姐怎么哭得那么伤心?那个在墓碑前打扮比较中性的女孩又是谁?还有许林凡怎么站那么远?”冯千千一个人自言自语。
庄曼茵转头看见林晓脖子上的十字架项链,一下子就站了起来。
“你怎么会有这条项链?”
林晓也起身紧紧护着脖子上的项链:“这是……一宸给我的。”
“不可能!一宸不可能把这条项链给你!?绝对不可能!!”庄曼茵伸手就要去夺林晓脖子上的项链。
庄曼茵猛地伸出手,如同一把锋利的钳子,直直地抓向林晓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