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圣亦死,凶愚亦死。
生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桀纣,死则腐骨。
重章踏进灵堂的时候,丧歌唱得正大声,而周巧巧哭得惊天动地,几近昏厥。
他悄悄踱到李婶身边,李婶看他一眼,小声问:“你怎么来了?不是叫你中午才过来吗,现在早着呢,还要站一阵子。”
重章摇摇头,丧歌太大声,他完全听不清楚。
裤兜里装着钱夹,他想交给警察,可走到了那个和胡克坚分别的路口,他却又不想了。
这样的猜测很不好,哪有儿子怀疑老子杀人,可重章很难不这样想,如果凶手真的是重国强呢?交出这个钱夹就意味着,李婶不再有老公,重章不再有爸爸,这样的后果可以承受吗?
即便凶手不是重国强,钱夹出现在他家,那重国强也脱不了干系,他参与过杀胡克坚这件事吧?
重章视线投向重国强,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点端倪。
重国强站在人群中,穿一身朴素的黑色,神情肃穆而显哀戚,仿佛死的人真的是自己的亲哥哥。
重福田离世的时候,他有流露出这样的表情吗?
他真的在伤心吗?
他知道这个钱夹的存在吗?
他和这件事真的没有关系吗?
有吧,有的。
重章没有任何证据,但他知道,一定是有的,这是出于最亲近的血缘的判断,或许他这么坏这么自私,都是遗传自重国强。
是的,一定是有怎样的父亲,才会有怎样的儿子啊。
合着歌声,重章的心脏在怦怦跳动,那些流淌在骨血里的坏的因子在苏醒,在挣扎,在叫嚣,无法自抑,不受控制,随着鼻息,随着吐气,喷薄而出。
一股黑色雾气从他身上散溢,瞬间笼罩整个灵堂,卷动着白幡,吞噬了火焰,遮掩住每个人脸上的哀伤。
重章得以瞧见他们内心真正的表情,听见他们无法宣之于口的真实声音,讥笑的,看好戏的,落井下石的……都是不怀好意的。
席上,重章捧起一碗热气腾腾、浓白鲜美的骨头汤,汤面上飘着肉的浮沫。
这又是用谁的手、谁的血、谁的生命熬成汤?
席上的人放眼望去这么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谁是贪婪的张生,谁是没有恶报的张生,善良的张生在这个世界、在这个村子、在这个席间能有几个?或许根本就不存在。
重章才没有审错题,真善美只是流动在纸张上的文字,是成年人的伪饰。
坏的人这么多,多重章一个又怎样?
他才不要做好人。
重章把骨头汤一饮而尽,那个钱夹带出去,又被好好带回家,重新放回到龛台深处。
钱夹被动过的秘密,只有死去的蚂蚁知道。
只是,重章才刚有了坏的苗头,才刚把“坏”付诸实践,十分钟后,他的报应就来了。
李婶要去给郑招娣洗澡,进房就看见床柱上的麻绳被磨断,被子掀开,被窝早就凉透了——这说明郑招娣离开的时间已经很久。
他们出去找,逢人就问,有没有见到我家招娣?我家招娣来过吗?
今天村里不是大喜,就是大丧,家家户户沾亲带故,都去赴宴,压根没有人见到郑招娣。
得到的回答都是,没有,不知道,没看见。
热心的人一起去找,手电筒的光扫过麦田,池塘,桥头,统统没有找到。
重章找得满头大汗,巨大的恐慌淹没他的心头。
是死了,还是走了?他会像失去爷爷一样,没有妈妈吗?
“今天月亮是血红色的,又大又圆,看起来真邪门。”
“是啊,村里刚办了丧,转眼就不见了个人,会不会是今天不吉利啊?快快,差不多就回去吧,这么晚还呆在外头怕沾上不干净的东西。”
有人从重章眼前急急而过,他闻言抬起头,今天确实是血月,月亮发红发亮,被山头挡住了一小半,但还是大得吓人,像是快要掉下来,即将砸落在这个村子上。
那个方向是……芦苇湾。
想要看见月亮的全貌,只能去芦苇湾。
重章神色一凝,一瘸一拐向芦苇湾跑去。
在山上,他遇见了郑淑仪两姐弟,两个人正手牵手往山顶走,被手电的光打过,郑淑仪挡着脸,眯着眼睛对重章打招呼。
他们一块儿向上走,重章三言两语说完事情经过,并拜托郑淑仪帮忙找找。
郑淑仪很热情:“哦哦,你妈不见了呀,你别着急,我们和你一起找。”
听到别人需要她,她即刻爆发出了一身使不完的牛劲儿,牵着胖弟弟,拽着行走不便的重章,一路杀到山顶,又冲下山坡,一下子就到了湾头。
“妈,”重章拨开芦苇,大喊,“妈——”
郑淑仪把芦苇踩塌,也跟着喊:“阿姨,阿姨,你在吗?听见的话应一声哦,阿姨,你听得见吗?”
重章很想说,郑招娣不会应人,可是没想到,在郑淑仪喊完以后,芦苇丛里真的传来了应声。
他们动作一顿,还在辨别声音发出的方向,芦苇窸窸窣窣,声音越来越近,好像有什么东西冲他们而来。
重章一提心神——在后面!
他转过身,芦苇向两边拨开,一阵白色的风急速掠过他的身边,掠走了郑淑仪。
“啊,救命!”郑淑仪尖叫起来。
重章和郑昭贤伸手去拉,只抓着芦苇,锋利的叶片划破重章指尖,他们立即追上去,而那弯垂细长的叶片在缓慢滴落血珠。
从芦苇丛中央一直追到湾道边,郑淑仪挣扎着,扑腾乱打,扇了那人一耳光,而湾边湿滑,白衣人被打偏了头,看不见路,脚底一滑。
“扑通”一声,两个身影就从重章眼前消失不见。
“妈,淑仪!”重章跪在湾边,一手攥紧一把芦苇,另一只手伸下水去捞人。
水面漾开一圈一圈涟漪,除了湿滑的水草,重章什么也没摸到,他的身子压得越来越低,手越伸越下,一整个胳膊全都浸在了水里,依旧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