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酒店十八楼。
重章看着窗外,高楼像方正的棺材摆在寸土寸金的土地上,街道、人行路、包括富有生机的绿化全然是落地前的人为规划,工工整整,规规矩矩,璀璨的霓虹灯影交织成流水,卷着楼下的车辆与人们不断向前,向前,再向前,为了生活而奔向前方,永无休止。
在这片麻木与机械中,左侧公园的广场舞音乐和响起的刺耳喇叭声相互和鸣,震动重章的心脏,嘭,嘭,嘭,一下又一下的音乐鼓点,一下又一下的脉搏跳动。
重章侧过头,看着小小的公园,模模糊糊的人影舞动——扰民的,活泼的,是生命在动。
在规则外,总有打破规则的人存在。
在苦难、疲惫、麻木、失意里,也总有人陋巷行乐,慷慨悲歌,像一把野火,向上窜,四处烧。
他轻轻地闭上眼睛,眼泪重重地坠落,像一个人,像一具尸体,砸在地面上,砰然巨响,却无人在意。
他的存在不受人喜爱,他的死亡也静静悄悄。
只是惊起一阵风。
他睁眼,眼底里的不甘心如野草疯狂蔓长,撑破天,撑破了地,窗缝上未灭的烟头烫着手心,他泄愤似的把手掌使劲往下按去,热意,痛意,烧成了习惯——他习惯了和痛共存,他擅长适应疼痛。
来吧,都无所谓。
烟头凉透,他收回手,关上窗,决然地转身回房。
不知道马雪明什么时候醒了,在门口看他又看了多久,在进房间时,马雪明只是有些嫌弃地说:“你身上有烟味,好臭。”
重章去往里侧那张床的脚步一顿,拐弯进了浴室,浓浓的鼻音掩不住地说:“我要洗个澡,会吵到你。”
洗漱完毕后,马雪明靠着床头玩手机,五彩斑斓的光影映在他的脸上,明明白白告诉重章——他正在玩《我们的家》。
重章躺下,马雪明也把手机亮度调暗,缩进了被子里玩,没过多久。马雪明关了手机,翻了个身,正对着重章。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两人的呼吸都非常克制,都在努力地装睡,却又清楚知道对方并没有睡着。
“重章。”马雪明在寂静中开口。
他叫过重章的名字很多次,生气的,炫耀的,得意的,嫉妒的,嘲笑的,不满的……千次万次的呼唤里,没有哪一次像今次这般伤心不舍。
他说:“我下个学期要转学走了。”
“是因为我吗?”重章问。
冷战的日子里,重章想清楚了很多事,高兴的浪潮退去,礁石就会露头,他终于想到,如果村小只有一个名额能上重点初中,那么他与马雪明就是二选一的完全竞争关系,再也不是之前考试、比赛那种小打小闹的比拼赶超。
确实是因为他。重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他还是要问出口,他就是这么卑劣与自私,妄图通过别人来减轻自己的负罪感。
马雪明沉默一会儿,没有回答,而是问:“你刚才怎么不跳下去?”
重章很认真思考这个问题,想跳下去是一种冲动,不想跳下去同样是一种冲动,人似乎就是被冲动挟持,他12岁的人生阅历,尚不支持他严肃对待生存与死亡,他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罗老师是看到我了,才不继续揍你。他走之前叫我看住你別往下跳,可我觉得你不会跳下去的。”马雪明说,“如果是我,我就不会跳下去,所以你也一定不会跳下去。”
“……嗯。”重章侧躺,在黑暗中寻找马雪明的眼睛,凝视他,描摹他的轮廓,泪水悄无声息滑过鼻梁,融化在枕头套上,融化在心间,他哭着说,“很晚了,睡吧……小马……”
第二天,罗健宏先送马雪明去考场考试,重章避着罗健宏,到中午考试结束,避无可避了,罗健宏才看清楚重章哭肿的眼睛。
“昨晚,老师……”罗健宏难得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