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写了什么?”
“贪婪。张生为了功名,先付出一缕头发,再付出一只手,也许以后,他会付出更多,直到付出生命为止,人总是不知道满足的。”
“你呢,你写了什么?”
“善没有善报,恶没有恶报。”
“张生砍下的不是自己的手,他趁人伤病发作,砍下那人的左手,切成了碎块,熬成浓稠的骨头汤,又喂入那人口中。那人昏昏沉沉之际,感念他的恩情,于是写下一份引荐信,助张生平步青云。张生飞黄腾达,回到山神庙还愿,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散播谣言,蛊惑百姓把大蛇妖——道隐,镇压在一口大井之中。他用道隐要挟山神出山平定战乱,揽下所有功劳,位极人臣,最后寿终正寝而亡。这才是传说的结尾。”
“……我觉得你们写的跑题了,阅卷老师一定不想看见什么贪婪啊、善没善报的。为什么要隐去传说的结尾,一定是出题人对这个结局不满意,你居然还照着写,简直大错特错。”
“阅卷老师想看的是真善美,你们得写张生不惜用自己一只手熬汤,也要完成临死之人遗愿;得写他凭借自己努力考取功名,感恩还愿重塑山神庙;得写他平步青云后呢,行善积德,扶贫济困……你们得这么写!”
马雪明悄悄翻了个白眼。
重章受不了,提醒他:“罗老师,你是教体育的。”
“教体育怎么了?教体育也能教数学和语文呢。”
马雪明再次翻了个白眼。
罗健宏戳小马眉心:“我看见了,你可别不信,在你妈妈没有来长石小学之前,六年级的语文都是我教的,那作文写得可好了!”
“算了,语文作文离题,英语口语对话更没戏,别再想了,小马你明天还得参加奥数竞赛呢,早点休息吧。”罗健宏出去前,给了重章一个眼神。
马雪明很重视明天的竞赛,洗刷完毕后早早上床休息,重章在他睡着后溜出去,敲响了隔壁房门。
房门打开,里头烟云缭绕,重章往里头觑一眼,麻将叫牌正热火朝天。
重章:“老师,这就是你昨晚说的‘出门办事’?”
罗健宏挥挥手,示意去长廊上,边走边说:“正经事是事,不正经的事也是事,打麻将对我来说就是人生第一等要紧事。”
他对着长廊尽头的窗吐了口烟,那猩红的一个小点在重章眼前晃过又落下,像是飞舞的萤虫。
重章问:“老师,你单独把我叫出来有什么事吗?”
罗健宏没有说话,专注抽烟。
重章被迫吸了两分钟的二手烟,耐心尽失:“老师,要不你抽完再叫我吧,我先回去了。”
他一转身,罗健宏便把烟摁熄在窗户缝上,猛然伸手拽住重章胳膊,脚轻轻一抬,勾着他的瘸腿一绊,整个人随身体重量向下坠去,在快要摔倒时转而屈腿,死死压在重章腰上。
重章怒多过惊,瞪着眼问:“……老师?”
罗健宏不说话,另一手扯起重章裤腿,一直拉到膝盖上,虎口钳住重章小腿,用力一掐,顺着骨骼往上摸索。
除了因瘦和走姿不当而有些萎缩外,骨骼的生长完全是正常的。
罗健宏吐出长长一口气,带着残烟,笼罩在重章头顶:“很早就想问你了,马老师带你去检查过,你根本没有骨折,腿除了扭伤擦伤外完全没有什么问题,车祸过去这么久早就该好了,你为什么要装瘸子?马老师不忍心戳穿你,我可没有这么好说话。”
带着厚重茧子的手,就像是一把大钳子,钳住重章的瘸腿,也钳住了重章的嘴,他忍着痛,出了满头汗,还是不肯说话。
“呵,”罗健宏哼笑一声,拧了一把,重章惨叫一声,小腿霎时浮现一片红,“别不出声,你不肯说,我就替你说了。你爷爷死了,你心里愧疚,过不去心里这关,所以用这个惩罚自己,扮成瘸子想让自己好受一些。你这不是骨折,你是心折了。”
“我是……我是真的骨折了,”重章轻轻吸气,抓了抓地毯,“我……拍过片子,是医生……说我骨折,给我夹、夹板。”
“你骗人呀,医生说你没事,你硬要拍片子,片子也没事,你哭着喊着说自己腿疼,说自己腿断了,医生没办法,才给你夹夹板,哦,你可能不知道,胡克坚是我亲戚,他照料你们家都是我拜托的,我要是没问清楚能来找你吗?”
“我真的腿断了,没骗人……”
“没骗人?还说没骗人?”罗健宏抓着他的脚,脚尖向后头用力一掰,“分辨清楚,这是扭伤的痛,很熟悉吧,你最开始就是这种痛。治理你这种小孩,是我的特等要紧事。”
重章一张嘴,正要叫出声,罗健宏手疾眼快摁住他的头,让他一张嘴就磕在自己手背上,死死摁住,把那声惨叫堵在了喉舌中。
“小点声,小马睡了,不要吵醒他。”罗健宏提醒他,语气严肃而平淡,像是提醒一个上课开小差的小孩要认真听课一样,“要不是马静媛在学校拦着我,我早就想弄醒你了。”
“装瘸子很好玩吗?会让你心里更好受些?看别人把你当成瘸子很有趣?同情你或是特别照顾你,能让你收获什么呢?”罗健宏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哦,我知道了,为什么装瘸子?因为你看见你爷爷的腿被货车轧断了,断成两截那种断,你还是装得不够像,你不应该扮演一个瘸腿的人,你要是有胆子,你就该做一个彻彻底底的断腿的人,这样,才能彻底打消你心里的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