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重福田对不住重章,没能给他正常的家,齐全的爹妈。
因此,重福田倾尽所有,给了他贫穷却又满心满意的爱。
与其说重章是重福田后半生所仰仗的希望,倒不如说重福田把重章当作了第二辈子的自己,苦了一生,潦倒一生,他也想知道,他重福田若从孩童时期开始活过,会不会变得不一样呢?
这种妄想改变人生的意志宛若阴沟里的老鼠般死死寄生在重章身上,令这年幼的树苗不得已抽条成空心的老树,如此这般没有营养地被期许着长成参天大树。
重福田的影子压在重章影子之上,看起来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情景,如此吊诡的怪影,结伴成双扫荡过街头巷尾。
重章左手右手提着大袋东西坐上后座,摩托车马达嗡鸣着,疾驰而去。
回大井村的路上开开停停,节假日外出务工人都返乡过节,密集的车辆挤在窄小的道路间,来去艰难。重福田的破旧摩托车在车辆间来往穿梭,重章不得已缩着脚,把东西都拢在自己怀里。
摩托车被重福田压低倾斜奔驰,重章那过为宽大的校服挂着一辆小车后视镜片刻,黑色排气筒继续吐着烟圈向前飞掠,引得一连串喇叭声在后头哔叭不停。
太吵了。
骂了一声,重福田在岔路处选了一条山道走。
中秋前刚送走连绵的台风雨,山道没有铺上水泥,道旁两侧山璧在雨季期流泻黄泥,淌到了路中央,来往车辆压着泥行,道上留下了重重叠叠的轮胎印和斑驳又泥泞的黄泥子。
摩托车打过,压下了新的一圈轮胎痕迹。
在这么湿滑的山道,重福田依旧开得很快,即便快,但也足够稳当。
偶尔遇见水未干透的路段,重福田会放缓车速慢行。
他是开摩托车的老手,山道走向更是熟记于心,重章从不担心他。
就这般,急速飞掠过一个个弯,从山道行到国道上,眼见又是一个新的岔路,前往大井村需要左行,他们在国道的最右侧车道上。
重福田摁了转向灯,头微微侧向后方,重章也跟着回头,没有看见车辆跟在后头,祖孙二人颇为同步地看回前方,紧接着,摩托车车身□□,向左道驶入。
是这时,风声忽而急速,夹杂难闻的车油味,狠狠拍打在重章脸上。
“滴——”
喑哑的喇叭声响在重章左耳,如同一柄利剑迅疾刺入耳膜,绞个不停。
他头皮发麻偏侧头,还没看清,人就猛扑在地,像是有谁使力按压着他的后脑勺,死死摁他在地面。他和这股力量抗争着,后仰脖颈,但就跟被粘了强力胶一样,牢牢吸附在地上,无法挣脱。
时间约莫过了四五秒,周遭便陷入喇叭声的洪流里,重章被裹挟着,在巨大而持久的轰鸣声中撑起上半身,他意识到有什么东西正沿着脸的轮廓往下淌,但他意识不到半点疼痛。
两个红色大袋子被他压在身下,那些饼干糖果被强大的惯性碾扁碾碎,重章爬起时,那些东西发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在挽留着重章。
重章站起来,国道如同被按下暂停键,车辆都停止了行驶,喇叭声狂欢热舞之际,有人下车向他走来。
转过身,那些飞散的糖像是地上开的花,沿着星星点点路向前,一直开到那辆破旧的红色的摩托车旁。
重福田下半身压在摩托车下,上半身乃至头部被碾得变了形,白的黄的红的泄了出来。
淌出来的液体与糖果交汇,甜蜜的小花开在了鲜红色里。
重章走了几步,踉跄着摔倒在血泊里,膝盖砸在重福田手上,他立马握紧了重福田伸向他的这只手,凄厉地呜咽一声。
他永远忘不了,重福田望向他的毫无生息的最后一个画面——
从眼眶里被挤爆而出的,粘连着神经的那一只眼。
骨碌碌,骨碌碌,滚进了尘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