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并不总是晴空万里,一场大雨像是有经年之久。
浑身泥泞的公交车门窗紧闭,缓缓行驶在坑坑洼洼的水泥路面上摇着雨刮器,时不时就要被身边驰过的车掀起的惊涛骇浪溅了满身,地上腾跃而起的泥水混杂着天空砸落的雨水又顺着车身,洇入洪流漫卷之中。
车内分明一滴雨也跳不进来,但辞述靠在车窗上,那些径流就好像盘根错节的枝杈一般,扶过他的皮肤淅淅向下,潮闷堵塞了他每一个毛孔,压抑幽暗的灯光,映得他脸色愈发惨白。
辞述闭了闭眼又睁开,微张着嘴呼吸。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没再靠着车窗,那股恶心闷重感却挥之不去。
一上车就应该逼自己睡觉的,糊里糊涂坐过站总比清醒绝望地数站台要好得多。公交车迟迟不到站,一闭眼,全身的知觉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胃里的翻江倒海愈演愈烈,扯动他的神经,喉间也胀痛,无法入睡。
辞述掐着自己的脖子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心说流年不利。
一路上不知道蹦了多少次打开车窗跳下去的念头,他还是硬生生扛到了下车。他撑着伞在垃圾桶边上干呕半天也没吐出个什么东西,在腹部简单摁了几下就往学校走,到的时候裤腿都湿了个透。
班主任问他要不要先回宿舍换条裤子,他摇摇头,就那么狼狈莽撞地跟着她进了班级,坐在被安排好的座位上,从此往事烟消云散。
裤腿稍不注意就会蹭上脚踝,冰凉湿滑,像一条蠕动的沟虫,那种恶心感又席卷而来,他整个人就像浸没在一个盛满了透明黏液的玻璃罐子里。
糟糕的开始,一成不变的生活。
他不张扬,却也不会收敛锋芒,任谁来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不笑不闹不说话,顶天了不过一个淡淡的语气词,平白地生出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距离感,令人望而却步,以至于他在这个班两年,相安无事,但并没有什么朋友,零星的联系也就快中考那会,他像是突然开了窍,开始尝试着和别人建立联系。
那段时间班里的氛围异常松弛,竟然也算是左右逢源。
由此,他居然收到了衍欲的毕业礼物,一本纯黑的硬壳笔记本。
整整三百页,他在末尾写下一句赠言。
——别离于盛夏,重逢于现下。
可惜辞述看到这句话的时候,那个夏天已经走到头了。
少年爱恋原本就青涩懵懂,没有人能确保校服到婚纱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也没有人能保证所谓喜欢是不是另一种形式上的新鲜感。
如果他们走的足够长足够久,是否终有一天也会不欢而散?从此对少年时光闭口不提,亦或是满脸嫌恶。
只不过在他愿意迈出这一步去尝试求解时,另一方却忽地退了回去。
好像做不了同学,不能天天相见,那么别的事情也没有必要了。
因为他以为衍欲这么想,所以在开学的时候发现衍欲还在躲他,他那段时间其实是气昏了头的。
他自己没意识到,江春礼却看得很清楚。
于是她开始有意无意地激化他们之间的矛盾,又拿捏了分寸,最终结果和预想倒也大差不差。有出入才有乐趣。
归根结底,他们于此融合了两条分叉的人生线,真正重逢。
“原来不止我一个人瞻前顾后,亦步亦趋,”沉寂过后,辞述很轻地朝衍欲笑了一下,“原谅你了。”
“然后,谢谢你。”
欢迎回来我的世界。
他们还要有很长的以后。
——
邓苗的手艺真是没得喷,毕竟是干过厨子的,做出来的菜的确是色香味俱全。辞离早就闻着味爬上了饭桌,又在他妈的死亡凝视下乖乖去洗了手,洗出一盆灰色的污水,就跟工厂排废水似的,洗完又颠颠地跑上楼去叫他哥和帅哥吃饭。
辞离把门敲开,眯着眼睛盯他哥盯了半晌:“哥,你是不是把嘴皮啃秃噜了?”
辞述不明所以,下意识摸了把嘴:“……”
“你完蛋了,你就等着干吃青菜吧哈哈哈哈,疼不死你。”也不知道辞离一小孩笑起来高音哪能那么高,手舞足蹈下了楼。
被嘲笑的人幽幽望向身后。
衍欲双手举起作投降状,脸上倒是没有丝毫悔改之意:“对不起,我错了。但偷情真的很刺激很爽,你不爽吗?”
辞述翻了个白眼扭头就走。
邓苗的做饭风格尤其好认,将“无辣不欢”的南方理念体现得淋漓尽致,勾引着人的灵魂。辞述刚下好的决心顷刻之间连风都不剩。
后果就是一顿饭下来,辞述一半的时间都在喝水吸气,邓苗在一边嘲他“都说了别吃,又不听。没事瞎咬什么嘴皮,活该。”辞离捂着嘴偷笑,衍欲就装特别懂事地给他倒水解辣回血,又赢了一波赞美,好像这件事跟他没关系似的。
于是该篇的后续就成了衍欲抹了嘴想装乖逃之夭夭,被辞述以“严肃的学术问题”为由揪了回来。邓苗看着她儿子把人往楼上拉的背影,莫名看出了一股咬牙切齿的味道。
辞述把门板一拍,硬生生拍出了几分怨妇的气势,回头一看始作俑者还在笑,脸都垮了下来:“很好笑?”
“我错了。”
辞述:“……”
毫无可信度,甚至很不要脸。
他一步上前,揪住衍欲的领子对准他的嘴猛地咬了回去,没有技巧,全是感情。
衍欲下意识皱眉往回缩了点,片刻之后又握住辞述抓着他衣领的手迎了上去。
本来打算只咬他一下作为报复,却被他的舌尖舔得心烦意乱,一个愣神,辞述居然让他探了进来。
他在心里暗骂自己没用,却没有中止这场意料之外的吻。
光看脖子以下,还以为是什么校霸之间的针锋对决戏码,任谁也想不到脖子往上居然凑一块去了。如果许奕在这,估计就大叫着扑过去一边喊“别打别打”,一边给这俩严丝合缝的人掰开了。
其实衍欲刚才也亲得很用力,这就导致辞述吃饭的时候不光嘴火燎燎地疼,舌头也麻得没尝出什么滋味来,像灼人的辣椒在入口那一瞬间被清水涮了好几遍。
吃得很不爽,所以他现在要吃人。
……
这场闹剧最终以两个人的嘴都被蹭破皮不能痛快吃辣告终,勉强算1v1持平。辞述感觉舌头更麻了,不给衍欲说话的机会,把人赶了出去,探讨结束。
他在床上躺着望天花板发了会呆,忽然想到什么,又“噌”一下坐起来,扒开窗户往下面张望。
一切都没有变。
邓苗滴的那团墨被高大宽阔的车身弊挡不见,街道两边的树正生得郁郁葱葱,掩盖了部分车顶,探枝至他窗前,无数次邀请他一同观赏这不期而遇的夏天。
漂云千过如浪,晴空万碧似海。这条路一直向前延伸至天边,直至再也不看见。有人向光而行,被扑了满身的鸢夏情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