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的眼睛多很干净,那只鹿尤为,这一刻谢春和平白想起那只鹿,好似宋晖月望来的眼光,干净澄澈。
那日围猎,谢景明怜悯瞧着林中猎物,只感叹句,“犬种同悲,蝼蚁有命,它们生于林中,不如人类有灵识,然而论其感情,其不差人类分毫。”
谢春和冷冷掠过,只觉他是伪善之词,“世间之道不过成王败寇,弱肉相残,动物有情,人间无情。”
此刻春风轻柔,宋晖月静静地看着他,谢春和心底又生出对兄长的恨意。
若真有怜惜,又怎能眼睁睁望着小鹿倒在草中,又将她留在这里,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她的幸福,兄长给不了。
他不仅回想起数次宋晖月摇摇欲坠的模样,谢春和缓缓露出一个微笑,压抑住心里的惊喜,“许久未见女郎,女郎可有烦忧?”
宋晖月勉强笑笑,“我替你把脉。”
谢春和却缓缓躲掉她的手,“女郎每日见我都只为这件事来,今日我只想替女郎分忧,不想女郎因我忧愁。”
宋晖月将手落下,先从食盒里端出药来,“这事你既不愿,倒也不急,然而药得趁热喝,若是晚了药效便不好了。”
谢春和顺着她的动作看去,一时眼神复杂。
他十分厌恶吃药,只因以往无数次,他饮下浓稠的药汁都只为试药,或许是楚帝为了压制邪祟对他的折磨,又或许是他只是谢景明的一个药包,他们双生之子,体质相似,他只等着一日替谢景明去死,因而他的喜怒哀乐并不重要。
宋晖月却不知,她一心只想治好一个假死的病人。
这是第一次,有人为了他的病好替他熬药,而不是拿他试药。
一日两日、一月两月...
谢春和垂下眼,脑中欲念突起,只觉得熬药挂念,乃是妻子之举,如今他们不算名正言顺,他占着兄长的名分。
谢春和并不在乎人伦,可却只想由一个真正的自己彻底拥有她。
他拿起碗,正要饮下时却嗅得一丝熟悉的气味,谢春和不太相信自己的判断,便饮一口,才尝到其中血腥之气。
前几次代桃送的药皆被谢春和随手倒掉,他恍然意识到什么,这才发现宋晖月面色比以往更苍白,露出的半截左腕上缠着纱布。
“......”他心中空白一瞬,一时间不知该以何种感情面对。
谢春和不敢置信,这世间之人,竟有人愿意用自己的命换别人的命,尤其是他的命?
谢春和对血腥味十分敏感,舌尖萦绕的铁锈味让他确定。面对将死之人,古法里曾有记载,便是以人血为引,可以增强药效。
他吃了假死药,便是假死之人的脉搏。
宋晖月常常为他担忧,多日失血,这回疲惫不浅,只轻轻望着他。
那双眼里倒影着自己,谢春和迅速在心里问自己。
----她要什么?她图谋什么?而他又有什么可以给的?
或许唯一可以给的,只是这张脸,因为和谢景明长得一模一样,因为她以为自己是谢景明。
想到这里,那股不甘、那股恨意迅速生了上来,宛若熊熊烈火一般开始包围他,他的骨血都开始痛。
他生平第一次有了自己想要之物,就是眼前这个人。
猜忌随着浓烈的感情浮了上来,他忍不住怀疑,是为自己,还是为了谢景明的救命之恩?
答案那样显而易见。
可望着缠绕在少女玉腕上的绷带,谢春和又生出心疼和后悔,他即便要死,他的命又何值她如此之做?
他缓缓将药一饮而尽,放下碗。
谢春和不知宋晖月今日会来,他并未束发,黑发散在肩头,衬得皮肤冷色更重,青色的血管微微可见,一双黑瞳深不见底,此时更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女郎怜我。”谢春和笃定到。
此时的他和往日温顺的模样大不相同,宛若夜里的鬼魅,宋晖月难以说清区别,心底却微微一跳。
“....何以见得?”宋晖月问道。
“因为我怜女郎,正如女郎怜我。”谢春和缓缓看向宋晖月,那双黑瞳里此时闪着蛊惑人心的光芒。
宋晖月也轻易被卷入其中,她有些不敢直视谢春和的眼,“....见其不幸,生其不忍。”
下巴上多出两根冰凉的手指,温柔却强硬地将她的脸抬起,逼迫她看向自己。
只听他轻轻说道,“女郎可知怜惜二字,其中含义甚多。因为惜,所以怜,因为怜,所以才惜。女郎见我不忍,便是怜我,那便是惜我了,我说的,对不对?”
离得太近,他身上的冷墨香传来,一时让宋晖月也有些头晕目眩。
她不禁回忆起那夜院中,自己抱着眼前之人,滚滚热泪滑落,却难得找到心落地的几分释放。
因为怜,才会惜。
一个人,怎样才会惜另外一个人?
惜乃珍惜。
“若不是实在心爱之物,又怎会珍惜呢?”谢春和的睫毛微微垂下,遮挡住那黑不见底的眼眸,“女郎珍惜我,是因为有几分赏识我,对不对?”
那些悬而未决的暧昧时刻,却在此刻被尽数戳破,无数画面碎裂又涌入宋晖月脑海。
她一开始只是不忍,只是可怜眼前这个人,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得怜惜呢?
是无数次见他生出的不忍成了习惯,还是那夜里无助时拥他流泪?
宋晖月微怔住,在那些翻腾着不堪的记忆里,她是从什么时候,惊觉眼前之人重要的。
谢春和垂下眼帘,轻轻靠近她,带着冷意的柔软落在唇上复又离开,这蜻蜓点水的一吻,宋晖月猛然睁大眼,却没有推开眼前的人。
她心忽然砰砰乱跳,有些想躲闪,谢春和却强硬地抬起她的脸。
第二次的吻更深、更久,正和他这个人一样,既温柔又粗暴,温柔在他细细探究,粗暴也在于他不落分毫,将每一处都细细探究毫不放过。
宋晖月有些懵懵地任由他动作,身体却越来越软,有些支撑不住。
谢春和喉间笑了一下,随手将她扶正,一步一步地引导她。
他口中还残存着适才的药味,苦中有涩。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放开她。
望着少女的红唇,谢春和才生出实感,有几分抓住她之意。
可离她越近,心中猜忌越甚,到底为他,还是为兄长?
谢春和不能问。
于是恨意与爱意同生,他不安的在心底祈求眼前人。
----不要离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