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春和心中汹涌,宋晖月一无所察。
谢春和脉搏无力,面上却不显病色,冷白的肤色上黑瞳夺目,安静之时带有几分疏冷,任谁看都只当是个健康的儿郎。
宋晖月移开那截细长的手指,心中检索着无数方子。
尽管看见结局,又有几人真的愿意坦然面对?
宋晖月若无其事地收了手,她眼底闪过一丝决绝,“无妨,你按时吃药便是,春日人阳气多有不足,小病便也不易好。”
谢春和点点头,替她倒上一杯茶,“女郎替我思虑许多,先喝点茶水润润喉。”
宋晖月囫囵咽下,决计回去再仔细翻翻医书。
每回少女在时,谢春和的瞳仁都紧紧盯着她,此时更不例外。
宋晖月的发髻梳得松散,只带了支鹅黄步摇,配着同色的鹅黄衫子,面容清丽,那双眼底清凌凌的像极了湖面。
任谁望见一汪清泉,都忍不住驻足想将其据为己有。
谢春和因着心头的猜忌,玩笑似地开口,“若有朝一日我离女郎而去,女郎是会有几分不舍,还是心头庆幸?庆幸少了许多烦忧。”
这话落下,向来好脾气的宋晖月抬起头直直地盯着他,“不要开这种玩笑。”
“我与女郎认识许久,只是随口一问,若惹得女郎不快,实在是我的不是。”谢春和垂下眼帘,“女郎喝茶。”
宋晖月揉了揉额角,“若我真的庆幸,又何必日日看着你喝药?如今京城药贵,多少百姓一金难求。”
谢春和望着院子里的海棠树,因着常倒的药汁叶子都有些泛黄了。
他心中莫名升起一种恐慌,谢春和皱了皱眉。
自小到大,他遇到过无数将死之时,却第一次有这种不安的感受。
谢春和低下声,“是我不好,辜负了女郎一片心意。”
宋晖月摆摆手,系上面庞上的白纱,“我先回去了。”
她脑中忽然想起一个偏方,一个宫中人不用的偏方。
*
宫道上宋晖月行色匆匆,却遇上个许久不见之人。
众多太医之首站着的,乃是张长惜,赈灾事忙又逢疫病,张长惜更为清瘦,官袍在他身上有几分空荡。
望见宋晖月,他与身旁人交谈几句,便径直朝宋晖月走来。
其余太医目光轻轻掠过,便步伐不停向太医院走去。
二人相见,实在无言,上回不欢而散,宋晖月一时间不知该用何种态度面对他。
张长惜为百姓谋利,如今风尘仆仆,官袍也不复往日平整,宋晖月难以说些不快之语,便礼貌性地道了句,“张大人辛苦。”
张长惜刻意离宋晖月比平日更远,这是怕自己染上疫病也带给她,宫中疫病凶残,张长惜近来见了太多惨状。
他摇了摇头,“为国为民之事,谈不上辛苦。既领了俸禄,便得为百姓谋些实事。近日疫病来势汹汹,公主也少些出宫,保护好自己,臣有事先行。”
他只是瞧一眼宋晖月是否安好,尽管自己这份好对于宋晖月来说,已经来得太迟。
张长惜心中波澜迭起,却隐藏在冰冷的湖面之下,自他拒绝宋晖月后,便已失去了站在她身侧的资格,可终归怕她过得不好。
张长惜深知自己欠她得太多,还不尽,如今她也不会要。
宋晖月对张长惜的感情,如今也十分复杂,她曾经对其有怨,可站在张长惜立场,宋晖月却也无法苛责。
“张大人保重。”宋晖月垂下眼,耳边碎发因着他走动微风微微浮起,复又落下。
宋晖月生母在时,曾存不少医术,她只为宫中侍女,却心系医术,彼时皇后对身旁侍女还算宽待。
前些年这些书尽数遗落,直至近日靠女官之言,复又送至宋晖月手中。
宋晖月这些天看得不少,初学之时还甚感陌生,一个时辰所看不多,或许因为她与母亲血脉相连,如今上手十分快。
宋晖月率先从目录里筛找,静坐一下午,终于在最角落找到了她想要的那种方法。
--若是无路可走,斗胆一试。
只是此方药效很大,却也极为凶险,要么事成,要么事死。
宋晖月的指尖停留在那几个字上,她慢慢向下望去。
人血为引,接连七日,或可逆转乾坤。
*
草药氤氲的香气中,一片雾气中映出的是双坚定的眉眼,宋晖月草草回顾,只觉得自己曾经退让的人生中一直在失去,她揭开药炉,匕首映出模糊的面容,她毫无退缩地割向自己手腕。
尖锐地疼痛之后却是温热的模糊,殷红的血滴入药里翻滚后便看不见,宋晖月用纱布包住受伤的手腕,计好时间后吩咐代桃送去。
临近和亲,宋晖月每日既要受女官教导,并非每日都抽的开身。
然而宋晖月太高估自己,宫中以瘦为美,她平时饮食更是轻减,三四日后便有些撑不住,白日总困得睁不开眼,只觉浑身乏力。
唯独心底最后的那一口气让她日日继续。
宫中疫情凶险,宋晖月熬好药后,终归挂念谢春和。
医者若不亲眼见见自己的病人,便难以放心得下。
她将药汁装在盅里,以湿布包裹住再放进食盒,这样保证了送到之后药水的温度不减,最大程度上保证药效。
尽管晚春已来,树木长得郁郁葱葱,太阳透过枝叶洒下层层碎金,宫中却丝毫没有春日的气息。
侍从多以白纱覆面,以艾草焚香,到处泼洒石木灰以消毒,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气息。
宋晖月不忍细看,匆匆前去谢春和住处。
春日草木生长旺盛,他的住处本就荒僻,这下更是被生长的杂叶围得结结实实。
那扇木门陈旧,今日未曾闭合,宋晖月便直接推门而进院中,潇潇竹叶摇晃,她轻轻扣门。
谢春和放下手中黑棋,他正坐于窗边与自己对弈。
约莫是宋晖月身旁的侍女前来送药,他起身相迎。
微风拂面,宋晖月系着面纱,只露出一双杏眼来,因而视线的交点俱落在面上这双眼上。
她眼型生得极好,眼尾微微下垂,长长的睫毛像蝴蝶搬遮住些许眼尾,却挡不住里头清凌凌如湖面般的神色。
谢春和猎过鹿,对于生灵,他心中没有过多怜悯,对于人更没有。
彼时围猎,他只将射杀猎物当作一件需得完成之事,当鹿在林中穿梭之时,谢春和手里的箭只会冷静的瞄准。
当箭矢腾空而去,射入棕鹿的一瞬间,它便应声倒下。
然而那鹿的眼睛却看着他们,似乎祈求,又似乎只是静静地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