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春将手绢接过,抽抽噎噎地道:“给……给姐……姐姐弄脏……弄脏了。”
黛玉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笑道:“瞧瞧你的小兔儿眼睛,什么时候儿了,还顾这些?手绢从来就是要做这个的,不擦眼泪鼻涕,难道要供起来?”
惜春听了这话,也不禁扑哧一笑,眼中挤出一颗晶莹的泪珠儿来,“吧嗒”一下落在衣襟上。
黛玉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道:“况且……若是脏了,洗洗便是。”
惜春拈着手帕,眸光流转,似有所悟。
黛玉叹道:“你自小向佛,如今想来,只怕体悟还是其次,到底是为求清净。你愿意学佛、向佛,那是极好的,可并不一定要出了家才是向佛。只要你心中有佛,但行好事,那就‘善哉、善哉’了。若只执着于出家,实在是末流,与其说是虔诚,我看更像是逃避了。你要知道,佛门并不一定都是清净之地。将来若有一日,被你看见了一个不清净的佛门,到时你又要如何,可再要向哪里逃呢?”
惜春拭着眼泪,默然良久,点了点头。
黛玉牵起她的手,想要送她回房去,却觉触手一片冰凉,忙摸了摸她身上的衣裳,叹道:“怎么穿得这样单薄。”说着便将自己身上的一顶灰鹤披风解下来与惜春穿。
黛玉一面给她系着披风束带,一面道:“穿这样少,又哭,你怎么禁得住?你今日这样伤心,怕是为着那位智能小师父罢?逝者已矣,她若泉下有知,想也一定欣慰,不负了你们相识、相交一场。她知你这样伤心,只怕也要难过了。”
听见黛玉提起智能,惜春好容易止住的泪水又涌了出来,捂住脸道:“林姐姐,你不必安慰我了,她们……她们说得没有错,是我孤僻,是我古怪,是我不肯与人好好说话,这一次实在是我……是我害了智能的。”
她一面说着,眼泪从手指缝中滚落,显然是伤心之极。
黛玉虽然心中疑惑,却只是轻轻抚着惜春的肩头,静静地等她说下去。
惜春哽咽着道:“那日……那日智能是先来寻了我的,她看起来那样慌乱,又是那样拼命地求恳我。她将她的难处说给我听,求我想法子收留她,我却在心里恨她不守戒律,便不肯念我们往日的情谊,让入画将她赶走了。我以为她自然是要回去水月庵的,实在不知道她竟然……竟然会……姐姐,我的罪孽太深重了,当日若是先留她住两日,又打什么紧?将来的事,慢慢地再想法子也罢了。若不是我狠心、无情,她又何至于无处可去、最后送了性命呢……”
黛玉这才知道,原来秦钟和智能这桩公案里竟还有惜春的一段故事。
惜春虽说得断断续续,黛玉却也听明白了十之八九,也只能叹息造化弄人。
惜春一双哭得通红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水面,凄然道:“自我听见人说她投了水了,便无一日能吃下、睡好,面上却又故意要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无人知我心中折磨。可单是折磨又如何,智能可再也回不来了,我恨不得叫这折磨再厉害千百倍才好。我既出不去这家里,不能去城外祭拜,总算天下的水是一源,我就想着来对着这水哭一场,回去再为她日日祝祷,不知她能否冥冥中有知,原谅我一二。”
“天下的水皆是一源”,这话倒与前世里黛玉说过的差不多。
黛玉将刚才惜春用过的帕子折了两折,在惜春眼前晃了晃,轻声道:“有些东西,脏了是可以洗干净的,同新的一样,就如这帕子;而有些东西却回不得头,便是后悔了,也再无计可施的,就如生、老、病、死。也正因为如此,真情才可贵,行事需三思。”
惜春一怔,她的眼睛虽然哭得红红的,却仍然波光清澈,她垂目自嘲一笑,道:“我以为姐姐会拿话来安慰我,说‘智能定会原谅你’云云。”
黛玉拉起惜春的手,温柔一笑,道:“我自然可以这样说,可你又如何听得进去?只怕我便在你耳边说上一整日‘智能定会原谅你’,也不能减你心中愧疚半分。旁人越是劝你,你越是自责,是也不是?”
惜春点点头。
黛玉道:“话已出口,便是无可挽回的,我们都要学着牢记这一点。当你后悔的时候,便是多么想要回到那日、那时,拼了命地想要拦阻自己对智能说出那些话,可终究是不可能的。如今你懂得了这个道理,虽然过程很痛、很折磨,可我相信,余生你便不会再轻易伤害其他你所在意的人了,对吗?”
惜春轻声道:“我……我可以吗?有时我同人赌气说下一些话,后面便要后悔,可下一次仍然忍不住。姐姐,你说我真的可以吗?”
黛玉正色道:“积习难改,却并非不能改。你推开别人的缘由是你本能地想要保护自己,并非是真心要伤害别人。不要再沉溺于自责了,你抬头看看这四周围,记住今日你在这桥上流下的眼泪。往后再要同人赌气时,你就想想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