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顺儿全然无觉宝玉心里正对他评头论足,接着道:“少爷在那里听见智能姑娘死了,骇得说不出话来,也不嚷着要见老爷了,扭头就跑。少爷那膝盖上还有伤呢,可我简直撵他不上。一路回到房里,少爷往床上一躺,嘴里只是念着‘是我害了她了’,就这样一直念到晚上,好容易睡着了,一夜又要惊醒好几回,白日里又是念念有词,一日用不了多少食水。就这么没日没夜的闹,便是个铁打的身子也禁不住,更何况是少爷这样的人,跟着便到今日了。”
宝玉听了,大为叹息,俯在秦钟耳畔说道:“痴儿,痴儿,你同那智能儿两情相许,只是不为世情所容,那又有什么错?你也不必自苦了。智能是自愿为你投了水,也是全了你们这段情,如今你又为她病了,正是两情深处,你又何必执着于是谁害了谁呢!”
他如此念念有词地说了一回,又反复唤秦钟的姓名,榻上的秦钟深吸一口气,竟然睁开了眼睛。
秦钟缓缓移动着眼珠,看了一眼宝玉,又看了一眼长顺儿。
长顺儿喜得连声叫道:“醒了,醒了!”
他只是高兴了一瞬,却发现秦钟虽然醒了,却面带青黑、眼神空洞,并不是要好转起来的样子,他想起老人说过的“回光返照”,不禁又焦急起来,却不敢打扰他与宝玉说话,只好侍立在一旁时刻观察着。
秦钟向宝玉道:“宝玉。”
宝玉忙应声道:“是我。你有什么心事,尽管交代给我,我总是要替你办到。”
秦钟努力将双目聚焦在宝玉脸上,微微一笑,轻声道:“我才已同鬼差上了路了,听见你唤我,我想着还未同你道别,咱们好了一场,实在不该,便十分央告他们,这才准我回来与你说两句话儿再去。”
宝玉眼中含泪,攥了他的手道:“好、好,想来冥界之人亦是有情的,这才容得如此转圜。我虽万般舍不得你,可你去了,便能与那智能儿团圆,想必终于遂了你的心愿,这也是好的。”
秦钟努力听着宝玉的话,费力地摇摇头,悠悠叹道:“我不配她这样待我。是我负了她的心意,实在……是我对不住她。从前我同她一起,本来就是好色贪玩、一时起兴。嬷嬷说,是智能勾引我。错了、大错特错,明明是我引诱了她。”
宝玉叹道:“如今到了这个地步,还论这些作甚么,最后总是两厢情愿的了。”
秦钟惨笑道:“你不明白。那时我听说我父亲要人替我向水月庵求娶,我思量几日,发觉我心中实在是不愿的——我心里觉得,以她的出身,不配为我正妻。那日我终于打定主意去寻我父亲,本也是要向父亲说明,我只能纳她为妾,可……可听见说她竟已为我死了,我这才明白过来,我……我实在是混蛋之极。”
宝玉默默听着。
秦钟缓缓吐出一口气,道:“我不曾与她认真,她却愿将一条命也舍了给我。我终于看明白她的心,待要后悔,却也晚了。如今只好将我的一条命也赔给她,也算是多少还得一点了。”
宝玉听了这番话,知道还有这番因果,怔怔地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秦钟却已转向长顺儿,似乎有许多话要说,最终却只是道:“好兄弟,我们秦家对你不住、我对你不住。”
长顺儿听见这声“好兄弟”,心里全都明白了。
他的嘴张了张,终究没有说出话来,只是抬起衣袖使劲儿擦着眼泪。
秦钟叹道:“你去同他们说,此番——就算是白养了我一场了!”
他说完这句话,两眼一翻,一口气吐出来,就此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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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年来,这一程子发生的事情很多。
最紧要的一件便是后宫大选。
自宫里正式宣告今年的大选开始,各家待选的女孩儿们便开始陆续往宫里递牌子。
一齐送进宫的还有女孩儿们的绘影图形,以及详细记载她们家世背景的文书。
负责初审的内廷宫人会细细审查这些材料,算是头一轮的筛选。
按本朝的规矩,若是初审无误,便会将牌子留下,后续便会有内监送一支宫制珠花上门,并告知其家人要加倍悉心照管女孩儿的起居,让她们候着进宫学规矩,准备下一轮的擢选。
可若是在这一步被退了牌子的,则是代表她们没有通过初审,连宫门都进不得,便被刷掉了。
薛宝钗就是在这一轮被刷掉的人之一。
宝姑娘的容貌品行、气质谈吐是众人有目共睹的,可她的牌子才递进宫不过两日便被退回,究竟为着什么,却连句解释的话儿也没有。
薛蟠给往来交接的小太监都使了银子,谁知连一句有用的消息也打听不出来,只气得他上蹿下跳,却也无可奈何。
事情已经这样了,还能怎么办呢?总不能到宫门口要说法去。
宝钗到底比她哥哥的涵养功夫好,虽经此一变,在人前却并不露出任何异样的颜色,与往日也是一样的温柔宽和,待人接物无一不周全,只是推说身上犯了旧疾、需要静养,跟着便深居简出起来。
隔了半月,荣国府里下人之间却渐渐流传起了一个传说。
一时众口纷纭,说宝姑娘平常戴的那个金锁,原来是大有来历,竟是同宝二爷那块宝贝玉是一对儿。
不晓得底细的丫头们更好奇了,宝二爷的玉可是从胎里来的,稀罕得很,怎么是一对儿?难道宝姑娘的金锁也是胎里衔下来的?
秦雪蹲在丫头们堆里,听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心里有些好笑。
不论什么年代、什么背景,八卦真是永恒不灭的人类之魂啊。
尤其是这种成双成对的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