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嬷嬷叹了口气,挽住李嬷嬷道:“老姐姐,咱们都是这样岁数的人了,又都是苦出身,一日一日熬到这样大了,好容易能有几天不伺候人的好日子了,何苦又要同小孩子们置气?”
李嬷嬷吸了吸鼻子,急道:“你当我乐意置气?你是没瞧见她们那个轻浮的样子!我才出去了多少日子?没有我在那屋里瞧着,她们闹得简直不成一个体统了,叫我如何能不生气!”
王嬷嬷叹道:“老姐姐,你听我给你说。我来了这几年,因为趁我们姑娘的便,也多少了解些二爷。我瞧二爷这个人,虽然难免娇惯些,倒是个好孩子,家常里都是极有规矩的,必不能做出这样忘恩负义、不讲情面的事情。老姐姐想呐,那可是你从小儿看着长大的孩子,岂会有错儿的?”
她捧一句宝玉、又捧一句李嬷嬷,李嬷嬷的心里多少便有些熨帖,只不说话。
王嬷嬷续道:“二爷想是如今年纪小,不管是人还是物事,都喜欢那年轻、好看的。嗐,咱们也是打小时候儿过来的,怎么不知道呢?他喜欢丫头们机灵、可喜,日常对她们难免过分宽容些,叫我瞧着有时也很不像个样子。但若是说二爷有意纵容丫头们跟您老人家作对啊——我可是一万个不信的。依我看,定然是小丫头们贪玩不受管,见主子出去了,她们年轻不知事,嘴里顶撞几句,又怕担不是,这便打着二爷的旗号,那也是有的。唉,老姐姐你想呐,她们也只得这几年的好时候儿。再娇嫩的花儿,也没有一年四季常开不败的,等回头嫁了人、生了孩子,她们就明白咱们这些人的难处了。老姐姐就当心疼一回年轻时候的自个儿,便叫她们放肆些儿罢。”
她这话说得入情又入理,李嬷嬷听着有些道理。
她只是性子刚强,又因上了年纪、所以加深了些固执,倒不是那些一味欺压人的人,一时垂了头,喃喃地道:“真不是宝玉?”
她这样想着,心情便渐渐平复了些,蓦地又想起一事,又不平道:“这也罢了,可怎么又要赶我的人呢?”
王嬷嬷听她这没头没脑的一句,一时没反应过来,忙问:“赶什么人?”
李嬷嬷不满地道:“我从前在时,想着我到底年纪大了,没几年出去了,宝玉身边也没个放心的人,所以也用了好些个心思,给他调教了几个丫头,个顶个儿都是好孩子,有她几个在,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没成想,这几年那个袭人丫头大了、主意竟也大了,她也能调教几个人,倒把我那几个孩子放的放、赶的赶。呵,好容易留下一个茜雪丫头,前儿又为了一碗茶要撵她。一碗茶、一碗茶,你说,这能有多大的事?还不是单为把我的人都撵走?”
王嬷嬷差点将茜雪那回事忘了,经老李嬷嬷一说才想起来,忙安慰道:“嗐,我当是说什么。那日是二爷在气头儿上,他要发作,任谁在跟前儿我看也是不保的,偏是叫茜雪那孩子给撞上了,这才有了后头的事情。老姐姐,你别只往那短处想。”
李嬷嬷狐疑地想了想,没说话。
王嬷嬷笑道:“嗳,我说一向里总瞧着茜雪那孩子好,原来竟是从老姐姐手里下调教出来的,那孩子瞧着就是比旁的人沉稳些儿,也难怪我们姑娘过去拦下了、一定不叫撵出去。二爷虽然生气,却不能同妹妹撒气,这事便了了,老姐姐且放心,如今已叫她跟了三姑娘去了,三姑娘将来定然是个有出息的,茜雪跟着她,也是个好出路。”
李嬷嬷自然也早知道茜雪后来的事,只是这口气一直憋着没有纾解,这才有这些抱怨。
茜雪这个孩子一向听话,又踏实,她得了好出路,李嬷嬷心里对黛玉也有感激,只是碍于面子不肯明说,只反复地道:“真不是冲我?”
王嬷嬷笑道:“老姐姐,你还不信我?你也知道,我是跟我们姑娘从南边来的,不是你们这里的人,同这里的谁也不沾亲。我谁也不为,只是说一句公道话罢了。”
李嬷嬷默然不语。
王嬷嬷道:“老姐姐,咱们好歹认识一场,我也有几句体己话儿劝你,你可愿意听么?”
李嬷嬷揩了揩脸,道:“这会子咱两个自在说话儿,妹子你但说罢了。”
王嬷嬷叹道:“咱们的辛苦、咱们的好,需得教旁人的眼里看见、再由旁人的嘴里说出来,那才是正理。咱们越是自己不说,他们越是会替咱们说;咱们越是念叨着,越是将人推得远了;老姐姐,你自己想想,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李嬷嬷眼睛直勾勾地瞧着地下,心里一遍遍想着这些话,半晌才道:“我活了这大半辈子,没什么见识,不过总是为争一口气罢了,再有就是心疼宝哥儿。瞧见那些丫头子没规矩,我便生气,我只想着都是为着宝玉好呢,便什么都不顾得了,到得气出了,我见众人都嫌着我,宝哥儿也不理我,我又后悔了。”
王嬷嬷来揽着她的手臂,李嬷嬷低着头揩着泪,想了一想,慢慢地又着急起来,拉着王嬷嬷道:“妹子,你说得对,我以后可要都改了!只是……我才又闯了祸了。我一赌气,将宝玉给袭人丫头留的一碗酥酪给吃了。你想,前儿我不过吃了他一杯茶,他就那样发落茜雪,闹得了不得,这回又不知要闹成什么样,你说可怎样好呢!”
王嬷嬷听说,笑道:“老姐姐,亏你还记得上回是因为‘吃茶’才闹出的故事,今儿却怎么又吃了人家的牛奶?咱们的脾气呀,真是得改一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