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今日这活计是做不成了,王嬷嬷很惋惜地看了一眼手中绷子上才绣好一只眼睛的小金鱼。
这是给姑娘做的琴套子,王嬷嬷预备做一套鱼戏莲叶的;紫鹃那里还做着一套东篱种菊的,姑娘见了一定喜欢。
再要等一日这样的好天气,可就难啰!
想是这样想,王嬷嬷仍是收拾了笸箩,又仔细点数着确定并不曾失落了一根针,这才直起腰道:“李姐姐,你且坐坐,我放了这个回去,再倒杯热茶来你吃。”
李嬷嬷却已缓过气来,并不想要茶喝,只觉得有满腹的话要倾吐,而且马上就要倾吐,便一把拉住王嬷嬷道:“不必倒茶,你只快倒一碗毒药来与我吃了,才是正经。我……我已是个没用的老东西了。”
她的话说得狠,却更触动心里的委屈,两行泪霎时间便滚了下来。
这李嬷嬷一向里最是个最刚强的人物。
她向来身子壮健,奶水又足,相貌虽然普通,生得却十分端正干净,行事也朴实,向来不爱红爱俏的,做事又老练、很懂得侍弄小孩子,这才被王夫人瞧中,从一众奶娘候选人中拣定了她来做宝玉的乳母。
李嬷嬷对宝玉是打从心底里的好。
有时她竟忘了,这一个粉雕玉琢的哥儿是主人家的小公子,并不是自己的儿子。
情感上的边界一模糊,行动上的边界就更难控制。
渐渐地,她对宝玉屋里的一切都要问、要管,更是一丝也见不得丫头们偷闲、躲懒。
若其他人不依着她的主意行事,她便常常要与一众媳妇丫头们拌嘴吵嚷起来。
因为她有经验,又忠心,王夫人等都十分倚仗她。
李嬷嬷心里的主意大得很,只要认准了什么,便轻易不肯听劝。
在宝玉房中这么些年,遇到过千百件事,只要她在心里拿定了主意,便没有一次让过步,更何曾在人前哭过?
看着此时伤心流泪的李嬷嬷,王嬷嬷顿时感觉自己的责任重大起来。
她忙将笸箩往边上一搁,从怀中摸了手绢子往前递着,像是想要把这些不曾在人前展示过的眼泪珠子收集起来一般。
李嬷嬷摇摇手,摸出自己的手绢胡乱抹着脸,一面道:“如今宝玉纵着房里的丫头,背地里只叫我‘老货’,打量我全不知道呢。我宁可饿着我的亲儿子,也不肯有半点儿委屈了他,将他从小儿奶到这么大。他倒好,把我吃干了,如今反倒嫌弃我,嫌我管多了事,越发连正眼也不瞧我,对他的奶兄弟也不肯多看顾些儿。呵,他便是再不喜欢,也回不了头了!”
王嬷嬷从她因流泪而鼻音颇重的讲述中艰难地听明白了。
嗐,她这想是又和宝玉房里的丫头们拌嘴了。
王嬷嬷忙将李嬷嬷的手攥住,安抚道:“哪里的话!一早儿就听说二爷上东府听戏去了,并不曾在屋里。是哪个丫头不懂得说话,惹老姐姐生气了,咱们只管与她理论去,将话说开也罢了,又何苦饶上二爷呢。”
李嬷嬷擤了擤鼻涕,怒道:“那些小丫头子懂得些什么?若不得了宝玉的点头,如何又能像这样随便作践我?就算不曾明着指点什么,也可见他往日里并没有将我放在眼睛里,人前乔模乔样儿,背着我时,谁知道又是什么光景儿呢!”
李嬷嬷跟着便将自己今日如何进来请安,如何看到丫头们散漫不做事,都聚在一起掷骰、抹牌、肆意玩笑,自己如何瞧不过眼,如何管教,又是如何受了那些丫头们抢白,一样一样地都说给王嬷嬷听。
一面说,一面又气得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