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三个秋。
梅子青釉茶盏在案几上氤氲着热气,刘玉华的指尖抚过账册卷边的纸页。窗外蝉鸣撕扯着七月的暑气,"丙申年六月支"几个工整馆阁体在墨香中微微晕染。三日前在账房廊下拾得的炭笔,此刻正在袖中发烫。
“夫人,王掌柜送秋绸来了。"春桃的通报惊得她腕间翡翠镯磕上盏沿。
她不曾发现慌忙合拢的账本上,茶渍正沿着"丝帛三十匹"的字样蔓延,将蜀锦的朱砂批注染作混沌。
小丫鬟端着漆盘进来时,刘玉华银红云锦织就的衣袖泻出一角流光。她端起茶盏抿了口冷茶:"且收进东厢库房,就说我犯了头风,待老爷..."话音未落,前院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
西厢房的青砖地上,春桃正跪在碎瓷片中收拾残局。李老爷最爱的成化斗彩莲纹盏碎成三瓣,茶汤在砖缝里蜿蜒成苦涩的溪流。小丫鬟额角渗出的血珠,让她想起十四岁那年打碎母亲玉镯时,她被罚至祠堂那些夜里,青砖沁着的腊月寒霜。
“收拾完,去库房取那盒螺子黛。"刘玉华弯腰拾起最大的瓷片,素帕裹住锋利边缘,"就说老爷要赏红袖姑娘画眉。"春桃错愕又惊惶地抬眼,只看见夫人鬓间的点翠步摇正微微颤动。
暮色染红窗纸时,李老爷果然为那套霁蓝釉茶具大发雷霆。刘玉华立在垂花门下,听着正房传来的叱骂声。春桃捧着药箱匆匆而过,腕上鎏金绞丝镯泛着幽光——正是三年前她藏在红木箱里的体己。
更漏滴到三更时,《急就章》泛黄的纸页间滑出半张地契。墨迹簇新的”桑园二十亩"刺入眼帘,这是春桃取料子时从王掌柜袖中抖落的秘密。刘玉华望着烛泪在"王记绸庄"的朱砂印上凝成血珠,忽然轻笑出声——原来这深宅里人人都在织自己的网。
人人都算计,人人都步步为营。
只有她,她编织的网,她的算计,之困住了她自己。
五更梆子惊破晨雾,她将未干的笔墨浸入洗笔缸。浓夜色在清水中舒展如雾,渐渐染透半池春水。檐下铁马叮咚,惊起栖在女贞树上的寒鸦。
春去秋来。
秋雨裹着残桂跌进窗棂。
这天,刘玉华望着绣架上未成的青松云鹤图出神。突兀地,银针在鹤羽处蓦地刺破指尖,血珠在素缎上绽出红梅。
她正晃神之际,西厢房突然传来红袖的哭骂:”定是那老虔婆作祟!”
是了,红袖依然是昨日黄花了,现下与她住在一个院子里。
西厢房内满地狼藉,红袖散着鸦青长发蜷在榻上,胭脂被泪水冲出沟壑。大夫摇头叹息:"胎气大动,需老山参吊着。"李老爷拂袖而去时,袍角扫落汝窑茶盏,碎瓷溅在刘玉华裙边,像极了三年前她生产时染透床褥的血花。
"姐姐何必假慈悲。"红袖扬手打翻参汤,鎏金碗在青砖上滚出凄惶弧线,"那日你房里的红花..."刘玉华拾起碎瓷,白釉面映出自己平静的脸:"原是老爷书房暗格第三层的黄纸包里的好东西。"
雨声忽然震耳欲聋。红袖染着凤仙汁的指甲抠进锦被,想起那个燠热的夏夜。李老爷抚着她尚未隆起的小腹,眼神炽热如观稀世珍宝:"给我生个儿子。"那时她以为的恩宠,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