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无妄峰顶的晨钟撞破云海。九声钟鸣荡开时,七十二名白衣弟子手持青玉灯,沿天阶次第而立。灯火连成星河,照亮通往携云阁的层层石阶。
玲珑立在镜前,由沈绯间为她系上十二章纹的玄色礼袍,金线绣的降云鹤在烛火下振翅欲飞。
“低头。”沈绯间拈起黛笔,在她眉心用朱砂绘上眉心印。笔尖游走间,一只赤色飞鹤渐次成形。“这是历代楼主继任时必点的‘飞鹤印’,寓意……”
“我知道。”玲珑望向铜镜,镜中人眸若点漆,额间飞鹤灼灼如焰,“心存浮世,志在九霄。”
阁外忽起笙箫之声,玲珑拿起桌上叱霜佩于腰间。推门而出的刹那,天边曙光恰好穿透云层。
“楼主。”池连尽早已在携云阁外等候。他依旧是那身玄红衣衫,墨发用玉冠高高竖起。朝她浅浅行了一礼后,便跟随她的脚步,径直往乾门走去。
“今日怎会想到穿玄色?”他随在玲珑身侧,低头掩笑。
玲珑微微撇了他一眼,嘴角也快压不住笑意了:“那自然是为了显得我很厉害。”
辰时正,号角长鸣。玲珑踏出携云阁时,万丈霞光泼墨般倾泻而下。石阶两侧弟子同时按剑行礼,剑刃出鞘三寸的铮鸣惊散山雾。
“恭迎楼主出行——”
喝唱声中,她看见纪无念立在祭坛前。老楼主今日卸了玄袍,只着素白中衣,手中捧着碗清酒。按照祖制,卸任者需亲手为新任楼主斟“辞位酒”。
“跪下。”纪无念声音有些哑。
玲珑撩袍跪在蒲团上,忽然发现自己亲爹手都在抖。
酒液入喉辛辣异常,掺了雄黄——这是蜀地旧俗,长辈以此祈愿子女远行避毒驱邪。
“第二杯。”纪无念又斟满,“敬天地。”
酒泼在青砖上,腾起细小烟尘。
“第三杯。”酒盏递到眼前,纪无念眼底有她看不懂的情绪翻涌,“敬你自己。”
饮尽最后一杯,忽听“咔嚓”轻响——碗底露出道裂纹。这是降云楼百年惯例,辞位酒盏必碎,寓意“破旧立新”。
任道人的龙头杖重重顿地:“授符!”
池连尽手捧鎏金匣上前。匣中纹金鹤符正映着晨光熠熠生辉。当玲珑接过鹤符的刹那,七十二支牛角号同时吹响,声震群山。
“礼成——”
日晷指针移向巳时,祭坛四周忽然飘起千盏孔明灯。每盏灯上都墨书“降云”二字,那是无妄峰各处同时放飞的贺灯。玲珑仰头望去,只见灯海与朝云相接,恍如天河倒悬。
池连尽悄然贴近:“该启程了。”
她最后望了眼携云阁前的众人。门中弟子皆为她举礼送行。沈绯间悄悄抹着眼泪,几位阁主里尤其江佑鉴笑得见牙不见眼,而纪无念……这个尤为偏爱她的亲爹。他正一面擤着鼻涕一面努力冲自己挥手。
晨风拂过,带来山间松柏的清香。玲珑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觉得胸中有什么东西在悄然舒展。这方天地,这片山河,终于要由她来执掌了。
“走吧。”
她翻身上马,叱霜剑在鞘中发出清越的铮鸣,似在回应她此刻澎湃心绪。
“直接去滁州。”她轻夹马腹,青丝飞扬间,看向了正策马在前方等候的池连尽,嘴角勾起一抹恣意的笑,“咱们亲自去接蔺姑娘。”
马蹄声起,踏碎一地晨露。身后传来纪无念终于憋出的一声嘶吼:“臭丫头!记得给爹传信啊!”
她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阵阵清铃笑声随着山风远去。
滁州离蜀地不过数日路程,可这交界处与蜀州地界相比却荒凉如隔世。
残冬未尽,贫瘠的土地上连野草都长得稀疏,官道道两旁尽是枯黄的灌木丛,偶尔能见到几棵瘦弱的果树,但在这个季节里连新叶都不舍得冒头。
玲珑勒住缰绳,望着远处升起的炊烟。这两日他们沿着人迹罕至的小路行进,自从出了蜀地后便很难再找到可以供他们采购补给的市镇了。
这村子不大,但人聚了很多。玲珑携马近了一看,才发现这根本不是一个寻常村落。
破败的茅屋歪歪斜斜地挤在一起,中间的空地上支着各式各样的油布棚子,形成了个畸形的集市。空气中弥漫着腐臭与烟火混杂的气味,令人不由掩鼻。
说是集市,但更像是个贫民窟。流民们如行尸走肉般在摊位间游荡。有妇人抱着干瘪的婴儿坐在路边,婴儿的哭声比猫叫还要微弱。更远处,几个蓬头垢面的孩子正在争抢一块发霉的饼子。
这里土地贫瘠,民众流离。所以也几乎没有武人会在这附近聚集,少了江湖势力的庇护,自然也就格外乱些。
纵使有曾经帮过罗珠她们的经历,可当玲珑看到这样大批量成群结队的流民时,连她也感到力不从心了。
于是也只能叹了口气,带着池连尽上这处集市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供二人赶路的用度。
两人牵马走进集市。摊位上摆着的尽是些破烂:豁口的陶碗、发霉的布头、生了锈的农具,也有各色打过补丁,上面又沾了不知道是什么些东西的破衣旧麻。总之什么都卖,但几乎没有全新的物件。
路边几个彪形大汉蹲在墙角,腰间别着柴刀,眼睛像饿狼般盯着过往行人。见玲珑二人佩剑而来,又悻悻地缩了回去。
玲珑看着奇怪,还想多注意他们几眼,便被身旁的池连尽搂住了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