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子期说这句话时,眼神冷漠无波,仿佛在谈论跟他毫无关联的人,只有话语间短暂的停顿,还洇着他残存的良知。
“夺回玉石!”
枕妖的敕令刺入耳膜,他心中最后一丝清明猝然间荡然无存。沈子期面容冷峭,昔日光彩烂漫的双眼里此刻漫着青黑戾气。
他直勾勾地盯着荆如玉,只待最后一声令下。
“杀了她们,夺回玉石。”
沈子期眼珠顿时白如瓷石,双颊凹陷好似被吸干了气血,如同被丝线悬吊的傀儡蓦地腾空而起径直扑向荆如玉。林修竹在一旁焦急地翕动嘴唇,偏偏荆如玉目力不济,辨不得他唇形。荆如玉飞身掠上檐角,沈子期紧随其后,两人一前一后,你追我赶,瓦片在脚下迸裂飞溅,碎玉般散落在青砖上。
林修竹眼看与荆如玉交流无望,于是用眼神示意瑶光。瑶光正抱着手臂跟枕妖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肯先出手,余光有意无意地瞟向林修竹。突然,瑶光后退几步,头向右侧一转,枕妖满脸戒备地盯着她。瑶光猝不及防地拔地而起,旋身掠上房顶,转瞬已截住沈子期的退路。她依旧抱着手臂,看似漫不经心地说道:“令堂临终之言,不想听么?”
听到“令堂”两个字时沈子期决绝狠戾的脸上有了一丝动容,还未等这丝温情融入到四肢百骸,枕妖一个响指,沈子期面部扭曲,原本白生生的脸颊瞬间变得乌青紫黑,獠牙破唇而出。
就在这时,沈老爷和沈夫人在一众下人的簇拥下来到了后院,眼前的一幕震得众人不知何时说起。沈子辰余光瞧见母亲的身影,牵制林修竹的手微微往后一缩,枕妖斜睨了他一眼,伸手一把拽过林修竹,用剑抵住他喉咙,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子…子期!”
沈老爷向后踉跄几步险些栽倒,福伯连忙上前扶住,这位在商海飘零半生、老谋深算的商人难以置信地望着曾经文质彬彬、贤良方正的小儿子。他惊愕地转头望向大儿子,迎来却是充满恨意的冰冷目光,那种痛直刺心底。
“子辰……”
沈老爷哑着嗓子颤声叫道,沈子辰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很快又偏过头去。
沈老爷重重闭上了眼,咳嗽声响彻后院,好似要把五脏六腑咳出一般。沈夫人眼角噙着泪,一边给丈夫顺气,一边五味杂陈的看着自己的儿子。
沈子辰只留给母亲一个冷峻的侧颜。
荆如玉深知沈子期是个颇为棘手的对手,她唯恐自己掌握不好分寸,失手将人一掌拍死,当即决定三十六计跑为上。林修竹刚才一直试图跟她说些什么,“这个笨蛋,难道忘了她眼神不好?”
“究竟该如何解除契约!”荆如玉纵身跃上厢房屋脊,这时,瑶光一鞭挥出利索地截住沈子期的去路。枕妖察觉形势有变,再要出手发现自己已然动弹不了。不知什么时候林修竹悄悄从衣袖中抽出一张定身符,趁其不备贴在侧腰。
林修竹趁机连退数步,沈子辰一扬袖子正欲发难,荆如玉眼疾手快丢出一块石子精准点了他的穴道。折扇啪地掉落在地,不偏不倚砸在了林修竹的脚背上,他顺势捡起折扇,展开却见扇面题着“明德惟馨”四个字,落款处的名字,如此刺眼。
瑶光的软鞭一甩、一缠、一收,沈子期被五花大绑着从房顶拎了下来。他像一只受了惊的豹子试图挣扎着起身,泛着白光的眼珠凶狠地瞪着接近他的人。荆如玉怀中玉石闪着幽绿微光,似女子低语安抚着迷失心窍的爱人。沈子期喘息渐平,但仍呲着牙警惕地看着周遭。
瑶光偏头与荆如玉耳语几句,后者闻言看了一眼林修竹,将腕间金镯抛向天际。金镯一眨眼的功夫变成了一面金框的镜子,就是镜面不似平常镜子那般光洁如洗,反而混沌如晨雾。
林修竹用银针取了两滴沈子期的指尖血,缓缓将血滴进镜中。随着血渐渐在混沌之中分散、溶解、聚合,原本模糊不清的画面逐渐变得清晰明朗。
一位身着绛紫色长裙的妇人款步走下马车。她面如满月,柳眉下的一双眼睛生得极为美丽,眉尖眼尾的细纹反为容颜凭空增添了几分韵味。自她现身,地上蜷缩的沈子期渐渐平静下来,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镜中的人。
这妇人来到个挂满渔网的小村子,所到之处村民皆热情寒暄。虽已嫁入了富商之家,她举止投足间仍留着渔女的纯朴与率真。
画面一转,出现了个身着灰色短袍的男人。初始他与这妇人还相谈甚欢,后来不知是何缘故二人争得面红耳赤,俱不肯退让分毫。
月圆之夜,风静树止,村里的男女老少在村长的带领下举着火把浩浩荡荡往村口而去。妇人趁夜色掩映,悄悄躲过夜巡的村民,来到村里的枯井附近。环视四周后,她轻敲井沿旁的两块青石,地面轰然裂开,一道连接到地下的石梯陡然出现。妇人从袖中取出火折子,借着惨淡的光亮拾级而下。
地下空气本就稀薄,越往下面走越能闻到一股霉味夹杂着腐臭味,刺鼻难当。妇人小心翼翼地护着火折子。当她开启第二道机关时,眼前的一幕让她心头巨震,眼泪不自觉地簌簌滑落。
幽暗逼仄处立着五六个大笼子,当妇人一出现时,篓子里的十几双眼睛齐刷刷的望向她,目光空洞如深潭,一种绝望的窒息感扑面而来。这里都是十几岁的男孩,最小的不过八九岁的模样,却都静坐如泥塑,就像在私塾里认真听先生讲课一般,唯有墙上插着的火把证明这些确实都是活人。
妇人迅速敛去惊讶,眼神掠过笼中数人,从容地拔下了一支银色发簪。火光摇曳间,锁扣相继弹。妇人额角冷汗已浸透鬓发,原本殷红的嘴唇已变得与脸色一般煞白,她竭力稳定心神,张了几次口,勉强说了两个字:“快逃……”
笼子里的人仍呆坐不动,只是怔怔地望着她。妇人攥紧笼子的五指微微泛白,心口阵阵的翻涌让她一时开不了口,她意识到自己是中毒了。这是什么时候下的毒?是她在吃饭时还是喝水时,又或许她刚踏进小渔村的时候。
妇人身体不支靠着笼门滑落了下去,身体上如被百虫侵蚀,汗水浸湿了衣裳,她咬紧牙关拼尽全力忍耐,还在奢望能够带这些孩子出去,他们跟她的儿子一样的年纪,怎么可以……然而一切的希望都在灰袍男人出现的刹那熄灭了,绛紫色的长裙晃眼间成了红色,艳的可怕。妇人那双美丽的眸子映着火光,死死地盯着那尚未打开的笼子门。
那句“你不该来的……”被关闭的铁门声湮灭在黑夜之中。
镜中的画面戛然而止,夜风卷起后院的几片残叶,打着旋浩浩荡荡地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