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氏悠悠然一笑,“原是权宜而已,意不在挟制,权宜者,规避风险也,你明白的,若想趁着清醒及早了结这桩大事,还请他助哀家坐稳后周,若事成,哀家必完整将塬妃遣返,至于文娘子…你肯继续为我所用,她自然无事。”
…
天交四更,白茫茫的皇京热闹了起来。
所有官署店铺的烛火都上了新油,大街小巷一片通明,街市热闹喧嚣,隆隆锵锵的长鼓之声四面炸响,有许多人擎着红布大纛旗,引着驱邪镇魔的社火哄哄然拥上了长街。
沿街酒肆踊跃接纳国人,人们携带着备好的老酒锅盔大块酱牛羊肉,聚在任意一间酒肆痛饮糟酒汤汁大汗淋漓站起身来,呼喝着粗犷的声音品评社火戏之精妙,引得众客也声嘶力竭地喝彩起来;那些大汉喝得几碗烈酒便是浑身热辣辣地冒汗,有劲儿没处使!这会儿齐齐拥上长街手舞足蹈地吼唱起来舞动起来,店幰高檐无数的弦管埙篪伴着欢乐亢奋的情绪吹奏起来,庾人吼着悲怆的老歌快乐地癫狂在混沌天地…
萧璟在萧培砚死后的第三日登基,却不改元,仍行光宗纪年。
举殿默然,将军们粗重的喘息声清晰可闻,郡守县令们惶惑四顾,在国大臣们欲言又止,纷纷饮下这杯苦涩的新酒。他们遥遥向着那正极殿的重檐抚殿顶看去,莫名觉得金棺里头躺着的那位,煞是凄凉,这场兵变历时才不到一年,大庾就又换了个皇帝。
萧璟仔细地阅读了老国臣们专门为他梳理的“国事要目”,这才惊讶地发现,自先帝去后庾国累积的待决难题当真是一团乱麻。
大父孝庾帝的晚年暮政原则是万事一拖,除了后继立嫡与当下急务,几乎一切国事都留给了后人。他们理出来的批有“待后缓处”四字的各种上书竟有四百六十余件之多。
帐外的值守太监和笙见萧璟不耐地站在场院里,便灵慧地吩咐手底下的人:“去将蜀工织的那件织锦金袍披衣拿来,过会儿又该刮风了,可别让新帝冻着,伤了龙体,你我照顾不周,那都是该掉脑袋的!”
小太监匆匆去了,和笙把手往衣襟上搓了搓。
讲真,这新帝心慈,将旧宫人全都放出宫去了,一场宫变,竟一丝血气也无,实在顺利的很。不过说来说去,好端端的又哪里来的周幼主?
可怜那塬娘娘,这回给太后挟去,没说过了十几年的,估计也回不来。
后周算是暂时保住了一时的生机,这没什么不好,大庾要忙的事情太多,民力也渐渐凋敝,总不能一心都用在打仗上了。
和笙看着皇帝的背影有些出神,听说皇帝在做平夷王时在泽州城藏了个女人,不日要接回京册后,而这女人,竟还是贺氏的嫡长女。
不无不可,贺氏与平夷王本来就定下了婚事,如今不过是按约行事,没有什么错处。可是,以贺氏商贾的出身,嫁给皇子尚且是高攀,更何况是做皇后?
贺氏倒是真的光耀门楣,一个做了先帝皇后,在清荣宫里安度余年,一个马上又要做新帝皇后,母仪天下。
……
车马东出蜀地数十里,是关中大县淮梧县的地面,淮梧县正在泾水的交汇地带,东接廊国故都扬州,一马平川,也算得廊国腹地的上等县了,文盏一身纯黄本色粗麻长衣,腰上系着一条宽大的红带,发上空无一物,却显得出尘不凡,清丽可容。
文盏怕热,也是存了别的旖旎心思,所以一直坐在大开的车厢天窗之外,将四野风光尽收眼底,只是这月份,城池外的田禾被农人收割净尽,场面便都是萧瑟的。
卫兖脸色倏地沉了下来,遥遥望去,白如雪地的滩地茫茫无涯,间或有大片荒草形成的雪中绿洲,极目而尽,没有一个村庄。如今赶回京城,怕是要在附近的野地上休息了,他体魄健壮,倒是不怕,可女人接连几日受惊,哪里能受得住?但苦于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先在此处安扎,他情绪不明:“将就一晚。”
文盏背部倏然一暖,那酒红色的披帛斜盖在她的身上,她有些触动,他还是一样地细心体贴。
…
暮色四合,淮梧边地倏忽陷入了无边的暗夜之中,寻常人家要节省灯油,甚至连偶然的夜间劳作也是摸黑,所以除了富庶的皇京,平常日子其它的地方会仿若在黑夜中沉睡了一般万籁俱寂,十分单调。
同样地,在这连村庄都没有的野郊地,更不会见到任何的一丝光亮。文盏心下便有些害怕,转头去看卫兖,却只能看到隐约的一道细瘦身影、一把短剑与正在擦拭短剑的细长手臂。
…
她本是风尘女子,因为生得不够俏丽,便成了千金楼里最低贱的仆役,随侍在头牌花惠娘子的身边。花惠娘子妩媚多情,不过没有人知直她是何人,因为异域的风情美貌,有人猜测她或许是东离来的,至于为什么沦落至此,就不得而知了。
她待自己很好,并没有其它青楼好责打下人的恶习,所以,她当时虽是个仆役,却也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当时到处是饥荒之年流落或自卖为奴的小童,能有这样平顺安乐的生活,她真的非常知足。
然而平静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很久,花惠娘子在一个夜里自刎了!她那时尚小,不明白为什么花惠娘子明明住上了金银堆砌的屋子,穿上了华美的绫罗绸缎,还要轻视她自己的生命。
时常来私见花惠娘子的一个男人赎回了娘子的尸体,同时还有小小的她。后来的她才知道,花惠娘子是东离楚王妃的妹妹,因为与一贵族男子私奔来到庾国,男子很快将她抛弃,并以五百两黄金的价格将她卖到千金楼。
文盏被魏泰安赎回以后,成了随侍在长子魏世安的婢女,这位传闻中天资过人的小公子冷情冷性,对她的示好从来都是视若罔闻。
之后魏泰安因为铸钱铜佛之事被判外死刑,魏府众人皆处流放,魏世安被东都侯夫人魏宁救下。
幸运的是,她奔苦逃亡,没有遭了流寇的毒手。
逃回皇京,找到了换身份为卫兖的魏世安,依然选择陪伴在他左右,因为他时常受伤,需要人敷药,她便尽力地用各种偏方将手养得根根纤细,柔若无骨。
一切都只是为了留在他的身边。
…
次日五更,卫兖醒来梳洗整齐穿戴妥当,准备进入王城。只见碧空如洗残月将隐,硕大孤独的启明星已经在鱼肚白色的天际光华烁烁。他的随从义伦匆匆走来道:“大人,上大夫家老传话,夫人已经回了京,这会儿应该在府,即墨娘子那边回话,说是夫人不愿意与她一起,没看顾住儿,这才让夫人自己提前回了京,还希望使君宽恕…”
“还有…”义伦吞吞吐吐,“前月楚王染病去了,公子的庶兄殷缓率领数万人马围了侯府,这时候有个能士叫公孙印,竟然说动韩懿侯与赵成侯趁着内乱联兵,一场大战,公子殷缓的八万联军一败涂地,连统帅王错也身负重伤了,陛下当时万念俱灰,准备投降殷缓做个白身商人了此一生。谁想在这个要命的时候,韩懿侯与赵成侯却在如何处置皇位的决策上发生了分歧。赵成侯主张扶立殷缓为东离君主,然后各割东离三百里退兵。又协商不下,宣皇后娘娘派了人过来,说叫您目下便回东离,耽搁不得。”
卫兖从思绪中抽回,淡淡地应了一声。
十几年的永定侯长子和东都侯世子的身份,都差点让他忘了自己是谁,东离在十几年前抛弃了他,将他交给了同盟的一只犬狼。
魏泰安的母亲为岷灌女。出蜀之时,岷灌女已经知道自己有了身孕,在江边埋下了一块白色大石,割破手掌在白石上摁下了一个血手印。做好族人牺牲的印记,少妇岷灌女爬上了南岸的高山,千辛万苦地跋涉到了夷陵,在蜀地难民的狩猎村庄住了下来,第二年生下了一个儿子。岷灌女给儿子取名泰安,自此有了魏泰安。
魏泰安一生下来,跟着立誓不嫁的母亲开始了颠沛流离。婚俗极为开化的蜀人猎户们,容不下这莫名其妙的守身少妇。岷灌女带着三岁的魏泰安,跋涉到了人烟稀少的沅水谷地,在一个渔民村寨住了下来。母亲为渔民织网洗衣,日每只挣得三尾鱼两碗米,艰难地抚养着举族唯一的根苗。艰难之中,魏泰安渐渐长大,母子竟成了洞庭郡的名人。
魏泰安天赋奇才,悟性极高,但教一字,过目不忘。到八岁时,已经将方圆数十里内识得一半个字的老人的“学问”全数吞没,成了识得六十三个字的布衣小先生。风声渐渐传开,魏泰安在十五岁那年被官府征发去,破例做了洞庭郡治水民伕营的抱账官仆,以官府仆人之身署理民伕们的炊事账目。
按照常例,魏泰安熬得几年,便可入官身做最低级的小吏了。岷灌女心中有做郡夫人的美梦,魏泰安便开始用心走仕途。奈何当时地方豪绅勾结,魏泰安出不了头,偶然间结识东离国人楚王妃,有了楚王妃的帮助,魏泰安如鱼得水,开始在庾国中得势。
楚王妃与东离君主勾结生下公子殷楚,与东离君相商将殷楚送往庾国,成了魏泰安的长子魏世安。
在他心中,魏泰安为了名利不择手段,也是个实打实的恶人,但他跟在魏泰安的身边,明白了什么叫身不由己,有时候,他会觉得他们都只是挣扎在天堑另一端的蝼蚁,没有什么生命价值,他们似乎注定就是一类人,正如他可以为了生存,选择投靠杀死魏泰安的沈南齐,听从独孤氏的话残杀成千上万的人。
说恨么?他们又何尝不恨他呢…
“走!”
卫兖已经决定回去了。
他刚抬开步子,衣摆却被只纤细的小手抓住了:“大人,妾跟您一起走,妾孤身无依的,离开大人,哪还有生计可活,要知道当初也是老侯爷将妾赎回来的,妾合该报答…”文娘子抬起头来,带着满脸泪痕:“公子是何人对妾来说不重要,公子就是妾唯一的指望。”
卫兖闻言面色微沉:“义伦,将她带上,还有…府中的其他人。”
府中的其他人?
他的话不言而喻。
跟随他多年的义伦了解他的心性,这么一说,看来是要带上卫夫人。看来他果真对卫夫人上了心,只是这到底不能算件好事,以殷缓公子的气度,将来要在东离登基,只怕都还有好一番折周,又更何况自己公子是那样的不堪出身?只怕会更难。
男人身边跟着的女人,若心思简单,怕早就成了具冷尸。若恶毒如蛇蝎,公子若闹不好,还有可能被她反噬一口,咱们的东离王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宣娘娘就曾经差点儿让老东离王下台!
义伦抬指虚虚地掩唇轻咳了几下:“大人,那我们直接改道从淮梧直抵东离罢。夫人那边,属下会派人过去,相信他们办事利索,脚程不定还会快上我们许多。”
卫兖轻轻驾马,飞快地骑疾而去。
…
逢泽猎场艳阳高照,和风带暖,正是围猎的大好时光,凌乔应邀贺娘子的约请,也来到了这座行宫。
贺珠泪现在地位尊崇,估计秋狩后就要册后,所以宫人们对她甚为恭敬,而凌乔日日进补,这些日子又重新养出了气色。
饭罢,刚刚摆脱宗妇纠缠的凌乔又在这谷风如秋的幽静庭院大睡了半日,直到晚间才醒了过来。她昨日去观过那些男子狩猎奔腾的模样,不知为何竟时时想起卫兖,新帝登基的半个月以来,他一直不在京,听说是去处理战后余事了。
贺氏在场中办宴饮,凌乔不好推拒,便也去了。贺氏很会来事,才聊没几句,众人都只觉得这位未来的新皇后平易近人,婉转可亲,这场宴十分简单,多取材于贵族男子刚从林中打猎而得的野物。
众女眷席地而坐,围成一个小小的圈子,其中大部分的女眷还是少女,连婚事都没有订下,便有些急切,如同迷路的雏鸟儿一样迷茫,众妇在说笑,她们的目光则是时时落在那些场中未婚的杰俊青年身上,看着他们健硕的身材,竟连脸都热红了。
圈中是一盏风灯,两个陶盆,并没有备酒,只有各种用奇异叶子泡成的茶汤,喝起来清甜甘口,女人喝起来甚为喜爱。席间只有这两个陶盆装的肉,而且是带着骨头蒸煮的山猪肉,香气喷鼻,令人垂涎欲滴。
这种庭院山风地野他用餐并没有引起女妇们的不满,反而吃得津津有味。席间有人说起奉承话来:“贺娘子这番以礼相待,我等真是欣喜至悦,虽粗茶淡饭,但这种亲如一家的情谊与甘苦共尝的精神,却是超过任何山珍海馐的豪门大宴的,况且能短时间将这宴办得妥帖,足见贺娘子治事能力,日后统领后宫,那也是够的。”
贺珠泪今日穿了件金红色织锦花缎的三绕曲裾长裙,看起来贵气逼人,相较于其他人的质朴打扮,夸耀之味就有些过了,她漫不经心答:“客气了,下午我带各位娘子去赏风景,多处走动,于身体也有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