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寂透过那片雾似的模糊在烛火光影下的人影,微微眯了眯眸子,转了态度:那些人是?”
为聘仔细地看了眼:“哦!那是赵氏的小姐,前几年不是入宫受教养去了嘛,估计因为国师的事被送回府了,想也是,本来宫中现在因为圣人的事慌忙,塬妃自己都自顾不暇,哪里有空照料她们,现在这种时候,闺小姐还是在府中安全。”
塬妃是赵太师的亲妹妹,入宫时还不满十五岁,陪伴在孝庾帝身边也有三十多年,听说差点让塬妃陪葬,后来给大臣们劝住了,她为三皇子之母,如若真是三皇子登上帝位,必是要返回来找他们麻烦。这些大臣精明,早就考虑好各种后果,为自己寻好退路。
泾渭分明,支持三皇子的都劝先帝不应让塬妇陪葬,支持大皇子、二皇子的大臣呢都劝先帝要“生同衾,死同穴”,依着三皇子的性格,应该都把他们记在小本本上了,所以说,每位皇帝的诞生,背后都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战争一结束,那就该血流千里,清算老账了。
谢府的人一听说今日大公子回来都在府前相迎,举出的几盏宫灯都很黯淡了,显然是等了许久,炎氏手中捧着暖炉,侧边立着谢章。
见车驾到了,谢府的人都颇为兴奋。
青衣席地,清影透骨,和外任前并无什么不同,只是那双眸子似乎随着春天的远去而变得淡漠了,连恨都快没有了。
谢书添与京中的官宦缙绅相交尚浅,所以谢章这几年的仕途走得艰难,朝廷安排下月到宿州长府上任,做不成地方官。谢书添由此打算让谢寂奏请也调任到宿州,他们举家搬过去。
谢寂自不会同意,他放着在京的职位不做,跑到荆州去,你当他为了什么?
为这事,谢书添与谢寂来往书信吵闹了几回,此次见面两人都不愿拉脸示弱,反而是炎氏先劝道:“外面冷,都先进去,有什么话我们慢慢说。”
谢寂跟在炎氏的后面进去,径直回了自己的院子,谢书添见了,气得怒骂了一句:“我是哪里得罪他了?真是前世欠他的!”
“好了,老爷,顺顺气…”炎氏拍了拍谢书添的背,“在风中站了这么久,咱们也快进去暖暖身子…”炎氏又转头对谢章道:“去多劝劝你兄长,这么闹下去呀,鸡犬不宁的。”
谢章盯着两人看了片刻,要说什么:“娘…”被炎氏狠瞪一眼后,又默默垂下目光叹了口气:“哎——”快步朝谢寂住的退寒居所去。
谢寂,字退缘。
他给自己的居所起了个与表字意思相近的名字,虽说叫退寒居,可是他的屋子是全府最冷峭的地方,这间屋子看上去宽敞舒适,可只有住过的人才知道住着有多么的难受。
谢章其实很敬佩自己的这个兄长,少年天才,十五岁就中了进士,还得先帝的青眼,若不是他执意在荆州任官,恐怕如今都混上正三品了,荆州这几年的发展大家有目共睹,除了朝廷归调,就连前宰相也曾亲自到荆州想收他为门生。
“大兄,先夫人已去,你又是何必呢?人要向前看,不要执于过去的事了…”谢章是在这谢邸中唯一可以跟他面对面说上几句话的人。
不过此刻谢寂并没有看他,视他为无物,谢章半点儿不怕地直接上手:“谢退缘!你是死人么?”
谢寂看向那只覆在他掌上的手,皱了皱眉,语气略为不悦:“只要我在世一日,就必追查一月,若要我向前走,我的身后不能有碍,必须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你觉得你母亲死的有蹊跷,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只不过是不说…当初皇室为了安抚谢家,赐你母亲崔氏为琅琊郡夫人,表面上说是为余南王旧部所报复而被害,可我们都知道这事与当今太后脱不了干系,你执意去追查,太后岂会不阻挠?你难道要谢家去步魏氏、冷氏的后尘?”
谢章对上谢寂的视线,“你知道现在帝选在即,她有多大的把握让自己的儿子继位吗?那些老掉牙的重臣纵是再支持三皇子又有何用?太后现在一手遮天啊!”
“谢退缘!你这么聪明一人,你岂会不明白!”谢章激动起来,手拽上他的领口,声色厉急:“你应我!你到底知是不知?”
谢寂沉沉笑了一声,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句:“知。”
他朝后看了一眼,灵台上供奉着那两杵木碑,香火已断为数截,烧也烧不尽,他淡淡道:“谢有引,你拥有幸福美满的家室,而我没有…你知我缘故要活到现今?你要让我不查,就是让我死!我不再重复前面说过话,总之,我必不连累谢家,谢家也不会步魏、冷二氏后尘。”
“谢退缘,你总这么自以为是!”
谢章冷声收了手,自己却被谢寂逼得后退了一步,他神色复杂地看了谢寂一眼,“昨儿庄先生从房州回来了,你又可知?”
谢寂指尖的墨汁“啪啦”一声落在桌上,谢章却默然转声离去了。
“庄先生回京?”谢寂看了眼堂外的天光,顿时无措。义伦转过头来瞥了一眼谢寂,低声道:“如二公子所言,的确已归京。”
“那郑王已去?”谢寂喃喃道。
庾太祖平定天下之初,前朝遗留一位年龄尚不足三岁的稚童,是为周幼主,与现今的独孤氏同为姊弟。
庾朝先辈乃青原北方戎狄,一时大举入侵中原。
戎狄攻周,周军大败,朝歌被占,国君独孤处耘死于战乱,“国人”仅有七百三十人泅渡汉阳江逃生。
幸得东离,北狄两国援助,后周立了新君,将帝丘老城堡西南的大河岸边的房州做了都城。未几流民纷纷归来,终于有了五千人众。从此,后周沦落成了小邦诸侯。
庾朝建立,后周将都城迁回了帝丘,后周后裔们又回到桑间濮上,少部分留于房州。进入时,以地形特征命名城堡的风气大盛,帝丘城北有濮水流过,城在濮水之南,帝丘改名叫做了濮阳。
濮阳西临大河,南望济水,东临齐国巨野大泽,北望齐国要塞东阿。方圆三百里,唯濮阳堪称古老大城一座,水陆尽皆畅通,说起来也算大得地利之便。然则,自封建诸侯始,后周立国业已六百余年,濮阳既没有成为通商大都,也没有成为粮农大仓,只一座十里城郭孤独落寞地守望在水陆两便土地肥沃的冲要之地,再无任何作为,实令人忍不住扼腕叹息。
这两座城池简直就是两个孪生老姐妹一般,都是老井田制,国人居于城中,隶农居于田畴。
后周百余年,奴隶们已经逃亡得寥寥无几。车行官道,大雪覆盖的无边田畴中无一缕炊烟飘荡,寂静荒凉得令人心颤。
后周本是始封的王族诸侯太多,立国便是名副其实的公爵之国。然则,自从进入周顺帝时,后周便江河日下了。第九代国君周明帝时,后周自贬爵位,做了“侯”国。
东离灭殷齐,后周大为惊吓,在第十代国君周恭帝时再次自贬,做了“君”国。后周从此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守在濮阳龟缩不出,顺利为处在北方日益强大的汝庾国所征服,成为其附属的诸侯国。
其时,作为周室遗民封地的小东周尚留有七城,称七县,地名分别是:房州、洛阳、穀城、平阴、偃师、巩、鼎连。已经灭国的周室遗民能保留如此一片相当于一个三流诸侯国的封地,实在是破天荒了。至少,此时还没有灭亡的两个老诸侯——鲁国、卫国的地盘已没有后周大。尽管如此,周室遗民对庾国还是大为不满。个中原因,是周室遗民的这块足够大的封地不是自治诸侯。也就是说,周人只能在这方土地耕耘生存,向自己的东周君交纳赋税,除此而外,必须遵守庾国法令。
庾国对周人的治式的选择,来自严酷的前车之鉴。
初期都曾经尊奉先朝遗族,许其在祖先发祥地立国自治,也就是允许其作为一个有治权的诸侯存在。意味着几乎是完全意义上的军政治权。只要不反叛,只要向天子纳贡称臣,中央王室对自治诸侯几乎没有干涉。新战胜国之意图,重心是要通过保留并尊崇先朝王族,使天下庶民信服本朝之王道仁德,从而心悦诚服地臣服于新王朝。
后周遗民们虽然成了庾室的子民,却无心做庾人社稷宗庙与僵硬井田的奴隶,对后周老民驾牛车走天下的传统一心向往之,除了老弱妇幼固守桑麻,精壮男子不是离国经商,便是游学为士,总之是不安于枯守家园。百十年下来,后周出了许多大商名士。留在濮阳的老国人,只有嫡系正宗的小郑王族血统的子民了,但老国人们始终给他们的后代灌输着一种复萌大后周时代的思想,这一直是庾朝不安定的原因之一。
后周纯正血统的小郑王缩居于房州,庾太祖以照顾幼主为名派遣庄移居赴往房州,在监视的同时又给予他一定的保护,避免为后周旧部所控。
谢家出源于房州,而庄移居趁此与素来投缘的谢氏交好,宝元十年,谢寂出生,庄移居自任成了谢寂的先生。
宝元二十四年冬,谢氏举家赴京避开战火,随后,在京城定居。
庄移居,半生奉于太祖,半生奉于孝庾。
郑王乾德六年所去,享年四十九岁,庄先生归京六十六岁,去时青丝三千,归时雪已满头。
“太后!郑王已去,礼部拟好的发丧诏书,还请过目…”礼部给事中冒雪前来,油黄的灯火在他身上投落下温和的光影,与座上之人的死气完全不同,这位前朝遗孤,一夕之间失去了自己的丈夫、弟弟,这种痛苦显然不是一般人能所承受的。
隆重国葬终于疲惫地结束了。
礼部侍郎柳元与沈南齐的一班人马刚刚办完昭襄王葬礼,一切驾轻就熟,既往疑难,也因有了先例而不再争执,诸事都算顺利。唯一的难处是郑王的谥号。郑王五十四岁骤然薨去,只做了堪堪十几年的国君,时多病无为,未见宏图大举,从功业看去实在是难以褒扬。沈南齐主张定一个“文”字。柳元虽觉“文”字太过褒扬,然也想不出更妥当的号词。毕竟是国君谥号,其人只要不是恶政之主,寻常总是要从褒扬处着眼的。一番斟酌,柳元将沈南齐上书加署了自己的封爵名号并丞相官印,算做“朝议”呈报新君。
三更上书,柳元清晨去后宫会事,拿的正是那卷竹简。
“念。”
“惟德动天,后周郑王,天诞睿灵,表里清夷,遐迩宁谧。素服发丧,葬之于周世宗庆陵旁,赐谥号曰文皇帝,陵曰顺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