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承简穆太后的懿旨,民众自发往当地寺中祈福,以待来年。这日太后领衔宫人三千去往观瞻寺祈福,超度先帝和郑王,紫禁城难得空寂下来。
不过前朝的大臣仍宽不下心,因为皇帝未在其位,恐多生变故,礼部这个月又累死四五人,本来就为先帝丧事奔忙,郑王又去,更是雪上加霜,如此这般,礼部却无可奈何。
郑王是太后亲胞,丧仪什么的甚至不会逊于先帝半分,此有违祖制,朝中却禁若寒蝉。
有风骨者大怒,试想,若是大皇子、二皇子登基为帝,这天下真的就是独孤氏一人的了,先祖的江山怎容独孤氏一人独占!
凌乔跟在太后右侧,有些体力不支,独孤氏坐着轿辇一路抬出皇城,而她却是一路步行,丧服不够厚实,皮肤都被冻得青紫。
宫人偷觑了凌乔一眼,这传说中的卫夫人果然天骄神颜,哪怕清水白面时也仍是灼若芙蕖,这样的女子却并不娇弱,竟也能同她们一样,硬生生地扛下三十里路程,实在可叹。
愈走愈越,笼子上京城的那层雾气在缓缓散开,依稀的哀腔越来越清晰,缓缓地伴风声回响在乡野里,后面尾随的上千名禁军步调齐整,旗风猎猎作响。太后手持佛珠,闭着眼,不时又落下泪来,她褪去华冠重服,露出她的脆弱,俨然她就是一个刚失去丈夫亲人的普通女人。
远处山顶上的那座宝殿辉煌地屹立于夕阳晨云之中,光霞漫天,在场的人都不由得为之精神一震。
“哇!那就是观瞻寺,太美了,太恢宏壮观了!”
有人在惊叹。
“那是,不过这观瞻寺在先帝时被火烧过,现下的是重新修缮的,负责重新修造观瞻寺的正是谢大人。”
“谢大人,哪个谢大人?”
宫人好奇起来。
“哦,这你竟是不知,京中还有哪位谢大人,就是有两个儿子很出挑的那位谢大人,听说他的小儿子今年中了进士,可惜只是个三甲,谢大人不善经营,这不,谢二公子明年又要同大公子一样赶赴外地,听说是宿州的通判。”
“宿州?宿州好啊,人杰地灵,反正我是觉得不比京中的差,你瞧…”小宫女压低了声音道:“最近京中死了多少人…听说前几日有宫女端的茶水热了些,咱们这位向来心慈的太后娘娘居然活生生地将人打死了…这吓得塬妃娘娘赶紧将她的那个妹妹遣返了家,而且陛下的人选又未定下,京中仍要腥风血雨…多少京官急着往外跑…”
“呵!胆子大的!还敢在此时絮语!”有人压低了声音呵斥她们,顿时都静默住了,“回去再收拾你们!”又有人补了这么一句。
浑浑噩噩的雪幕里,凌乔似听到一声极低极低的抽噎,下一刻,又什么都没有了。
昨天卫兖发了热,曲水阁立刻来人照料,正是烟云和水袖讨厌的文娘子,实话说,与凌乔想象中的绝世美人差距甚大,这样怀揣一种过高的期待,初见便会觉得她趋于平凡,不过凌乔又不是真的卫夫人,所以不会为此庆幸,抑或是贬损,样貌是天定,不该成为她的过错。
她乐得轻松,安然歇息一晚,天不亮驱车入宫,只是刚入宫就听得郑王去了的事,有些难缓,最近死的人多,可见真不是什么太平日子。
信鬼佛,凌乔觉得也无用,生死有命,若真的神佛在世,他能干预?
“凌氏…”一声又沉又哑的浊音在她耳畔轻附。
“在的,太后娘娘。”
凌乔回过神来,尽量回出很好的恭敬态度。
“昨天骆嬷嬷那个婆子被吓住了,起不来床,我让她在宫里歇住了,可是骆嬷嬷是个得力的人…”她有气无力地吞吐着什么,渐渐低声,又慢慢地止住。
凌乔干笑着道:“为太后娘娘做事,是臣妇的福气,望太后娘娘不要见外,有什么的话叫臣妇来做。”
“那好,我就知道你该是个顺心人…”太后叨叨说,
“晚上过来伴本宫诵经,本宫要为吾弟超度…”
凌乔不言不语,周遭静寂,只有雪被踩踏而发出的脆响。
独孤氏借着车幰内昏暗的光,瞪着凌乔,等了片刻,却依然不见凌乔有任何动静,她觉得凌乔不尊重她,微有些愠怒:“为何不出声。”
“臣妇脚疼得厉害,喘不过气…若是太后能让臣妇上车架歇息会儿…”凌乔目光落点有虚,不知放在哪处,这会儿便垂下了目光。
太后若仍对她不管不顾,那就是不近人情,苛刻臣妇…
“罢了!你到后面的车架上坐着,明早过来服侍,这不会委屈了你吧?”
独孤氏单单看脸是看不出丝毫不悦的,和平日里阖眼时一样,美丽的像个活死人。
她过于渴望权力,却没想到,得到了权力,会是她渐渐腐朽的开始。
凌乔的情绪还不从先前的紧张中脱出,听了这话,心稍放松,以至于她的这下便是真心实意的笑出来:“谢太后娘娘。”
太后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太后的金仪仗便又往前而去,后头的马车停下了,凌乔被宫女搀扶着上去,里面仍然是个女人——
与太后的妖艳不同,这个女人兀自打着坐,眉眼清秀,初视时会觉平凡,再视时会又有如清泉浇灌,特别是她扯出笑时,艳动旖旎,这相貌倒不似她年轻时,纯媚天然,现在是多了几分的端庄。
“塬妃娘娘,叨扰了…”凌乔终于反应过来,默默坐正了身体,显出一本正经的模样。
塬妃闻言沉默,重新地阖上眼,车厢内凝出一丝的尴尬来,但总好过在下面走路,她的脚被冻着,现下血液里奔涌的热胀感变成了触暖的酸痒痛感。
塬妃不理睬也是有原因的,毕竟她现在不是与三皇子青梅竹马的冷氏,而是太后党爪牙的夫人,是该水火不容的,但即使知道了这样的事由,她心里还是忍不住泛起一股莫名的酸涩。
塬妃这几年容貌依旧娇艳,凌乔远在郢城时听说先帝本是决定带塬妃一起入土,让她殉葬。
满宫嫔妃,只带她一人,可见是何等的伉俪情深。
凌乔偷逃入皇京,半途听闻圣人已去,不允活妃陪殉,她才返回郢城。她思念感戴塬妃,可是如今…
人与人最遥远的距离,莫过于相见却不相识吧。
她会帮助三皇子登基,她会用命保护她珍视的一切,为她的父亲母亲平反,纵是千刀火海,她也该去,纵是冷木金棺,她也要去躺一躺。
她本就是只半鬼…
“塬娘娘,该下车了…”
初阳金升,空气中的潮气从堆雪中析出时,有这么一道声音传进车厢。那几许潮气似活的一样沾湿了她们的鬓发,一切都显得那么黏腻不适,特别是当凌乔看见那古佛空净的目光时,有种孤鬼误闯神界的感觉。
来往的僧尼很多,却并不用什么特别的目光看待他们,仿佛他们就是日常奉香火的平俗香客。
住持是个气度不凡的年轻男人,单薄的素白僧衣勾勒出他单薄的身形,“贫僧法号玄藏。”
肃穆空灵,仿若真的是来自神佛的一个人。
太后朝他微微地低了头,示意他们可以开始祈福做法事。
凌乔却见住持向她走来,那住持走路几乎无声,面色惨白,应是终日不见阳光而导致的缘故,骨节分明,不染凡尘的手上是一只极为繁复的绳圈,极为显眼…他微微拱了手:“施主,你的身上有鬼气…”
众人闻言俱是一惊。
她们的惊呼声引起了凌乔的警觉,她下意识地就要反驳:“你胡说些什么!”
可不待她说完,僧人已将那绳圈从他手上取下,套在了她的手上,“望施主不要取下。”似是十分郑重。
这句是压低声音对凌乔说的,纵使其余人听不见,凌乔也还是后怕,她惊魂未定地抬起头,发现玄藏的目光似水平静,缓缓踱步到太后身边,指导众人跪拜祈福上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