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陀攥紧了自己的僧袍,往后退几步,“呵…”普陀的表情动也不动,自言自语似地嘟囔:“魏泰安跟皇帝是一伙儿的!他想置我们于死地!”
原来,魏泰安还有一个孩子…
他又诡异地笑起来——
“我!”他指着自己的胸口,“我冒着生命危险千里迢迢地来到京中把消息告诉他…”
他眼神狠戾起来,双瞳放大,声音开始发颤,“可是他做了什么!你这个做儿子的知不知道!你敬爱的父亲,有多么心很手辣!”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盖住了庭院里骤起又骤歇的风声,比雷要响:“他居然派人把观瞻寺和那群天教派的人全杀了!谁能告诉我为什么?你能为我伸冤么?”
普陀那埋在阴影里的半边脸也露出来了——
那是布满伤痕的半张脸,其中有一道伤痕极为扎眼,从左侧额头一直延伸到脖梗处,约有一节指节那么粗,不仅如此,雪花似地细碎伤痕也妥妥地附在那条伤疤周围,遍布在他的左脸颊上。
他死鱼般呆滞的目光缓缓活络过来,死死地盯着卫兖,声音经过那么长久的嘶喊,已接近于破哑:“看见了么?这不是他还有谁?”
魏泰安立志卑污,居官秽浊。
御州道掌道御史,向来都是由品望素著,资质俱深的官员填补空缺,而魏泰安却越过十几个有资格担当其任的人,提拔其心腹杨桓。
他还推举其弟魏泰乐为同安郡总兵。
太祖以来的制度,有哥哥在朝中掌管兵部,弟弟在外握有重兵的例子吗?
魏泰安卑躬屈膝,结交厂臣近前太监,以至赞誉之言日至,而污秽之行未彰。
于是厂臣信任而且重用于他,而魏泰安即借厂臣而行其私欲,朝廷的官职,只不过是他结党营私的工具;朝廷的臣子,都成了魏泰安宠幸威制的顺民。
累累恶状,难于备述,所以,他为了掩盖贪饷的罪行,杀害观瞻寺一众僧尼和教众又有什么奇怪的?
他的亲胞玄藏拼命入京,将观瞻寺惨遭告知于他,且说亲眼看见是魏泰安所辖御州兵马上的山,还有何可辩?
玄真恨意滋生,特意将魏宁之藏身地告知于他,又透露消息给被魏泰安行令不当而流离失所的众教僧尼,两方当夜相遇,僧尼成功打断了魏泰安的一只腿,但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僧尼当然不能敌过御州兵马,魏泰安在砍伤数众僧尼后救其妹而离,回到京中,因为这件事,他与沈南齐合谋,哄得孝庾帝敕令天下僧尼归为贱民,不得从事任何一种职业,恐为国祚有碍。
宝元年八、九月间,失去生计的僧尼争采山间蓬草而食,味苦而涩,食之仅能勉强不死。
十月之后,蓬草已尽,开始剥树皮挖草根,未几树皮草根亦尽。僧尼又掘山中青叶石而食,青叶石味腥而腻,少食辄饱,不数日则腹胀下坠而死。
有不甘于食石而死者开始相聚为盗。
宝元年十一月,京中僧寺流民大起。
白水寺一僧尼莫淹颍率先发难,他纠众墨面,掠孝童、淄川,继之府谷王嘉胤,宜川王祯裕并起。秦中大地,一时“盗贼”蜂起,不甘就死的百姓纷纷扶老携幼,追随义军,数日之间,各股流贼都已达数万之众。
起义的烽火刚刚点燃的时候,魏泰安恐怕朝廷追查罪责,受到皇上的制裁;又幻想来年夏收,老百姓会自动解散归田。于是,他对各府县变乱消息充耳不闻,而且凡有上报,便不问情由先打一顿板子,教训道:“这不过是饥民闹事,明春自会平定。”
然而,流民越发严重,造反者声势日重,他势难隐瞒,被恶人先告状的沈南齐揭穿。
……
“你不过是一介蝼蚁,若真是我父亲做的,我大可现在就将你杀掉…”他狠狠地掐住了他的脖子,“又何必在这儿跟你自证清白!”
“咳一”
普陀喘不过气,发狠地怒瞪着卫亮,仿佛他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见这悲壮模样,卫兖手上的力道又重了几分,他眼眸里燃起杀意,挑眉笑道:“好!你这么想死,我送你去!”
“使君!此人还有用,不可杀掉!”
站在一旁的义伦出声止制道,他的那双瞳仁都被惊得吓大了,而卫充的表情则更是诡异,简直是从地狱爬上来的活鬼一般!
普陀的脸已经涨得黑紫,再多一秒就要咽气了一般,义伦还在犹豫要不要再次出声提醒卫兖的时候,杀红了眼的卫兖终于松开了手。
普陀摔瘫在地上,久久缓不过神。
卫兖看着普陀撑着手直往后让的狼狈模样,戏谑地抬脚踩在了他的身上:“义伦,把他关地牢里去,看好了!”
义伦松了一口气,拉着普陀就准备退走,“等等。”
卫兖出声阻止了他的行动。
“咚—”
一声闷响。
卫兖扔下来一瓶药,他状若无意般地说道:“头上的伤处理一下,杀手最好不要留疤。”
义伦捡起那瓶伤药,拱手道:“谢使君大人!”
风声与普陀被拖动身体而发出的沙沙声响交杂过后就是一室的寂静。
当年的真相到底是如何的?
他拢袖扫掉了桌案上的一切东西,发出噼哩啪啦的杂音,“…”
卫兖喘匀了气瘫坐在地上,目光有些涣散。
……
“娘子,卫夫人都回来了,您不应该趁着这次机会去夺得使君大人的心吗?”
婢女在给文娘子用热水敷手,再抹上了可以让肌肤光滑柔嫩的琥珀玉颜膏。
文娘子看了看镜中样貌可怖的自己,轻“嗤”了一笑,自嘲地笑了笑:“你懂什么?使君那般的人物我若是使手段他会看不出?况且…”
她轻轻抚了抚自己的脸,“我这副模样,别说是他了,连我自己都厌恶我自己,有什么资格跟姿容绝冠的卫夫人相争?”
婢女却是满怀信心道:“娘子何必自妄菲薄,使君大人若是不将娘子放在心上,为何将曲苑都交由娘子来打理?而且住的吃的穿的比卫夫人都好,再好的容貌又如何,过了许多年以后还不是黄脸婆子一个,现在娘子最重要的就是早日怀上使君的孩子,有了孩子,娘子的下半生何愁没有好日子过。”
文娘子怔了怔,想起刚才卫兖背上的齿痕…
是哪个女人可以这样肆无忌惮,那恐怕只有一人…
外面的梅花残尽,恰如她的心荒芜,千疮百孔。
“卫夫人,抄佛经的时候心要虔诚,不能东想西想,明白吗?”
骆辛从架上拿下几本佛经以及几沓澄心堂纸,此纸薄如卵膜,坚洁如玉,专用来给孝庾帝抄经,为他祈福,因为有些昏暗,骆辛又帮凌乔将书案两旁的长明灯点亮,润泽澄明的暖灯很快将灵堂的萧冷感驱散几分。凌乔心想:反正我想着什么你也不知道。
她翻开佛经的第一页,动手抄写起来,她写的是簪花小楷,工整又美观,隐约中又有几分磅礴之气。
“骆姑姑!”
外头响起了动静,虽然这些叫喊已压得极低,但还是让内堂里抄写佛经的凌乔听了一清二楚——
“入京为陛下做法事的玄真国师半路上失踪了!现在太后大怒,姑姑今日可不要到太后跟前去!免得触了霉头!”
“玄真国师刚从观瞻寺入京就不见了?这不是摆明要与天家过不去?真是出了个好歹!”
骆辛极低的声音模模糊糊传进凌乔的耳朵里,“今日万事都要小心,不可出错,记住,看着点赵家那儿有点痴傻的三娘子,可别犯在太后面前!”
“这我是知道的,听说现在正在满京城地搜人,本来就被圣人的事搞得人心惶惶,现在又出了这样的事,太后娘娘说日子不太平,打算在圣人下葬前带领众后宫去观瞻寺祈福呢…这不…里头那位也被太后娘娘指名带姓地说要带去…”那人说话的鼻息蓦地一重,又压低了声息:“嗐!不瞒骆姑姑,其实京里有传言说…里头那位…其实压根不是人了…骆姑姑与最好还是不要与她单独待一处儿,多找几个宫女陪着,万一真出点什么事!咱们这些下人,身上最贵的不就是这条命么?”
灯芯晃动了几下,映出凌乔温润的侧脸,她现在已经无法静心去抄写什么佛经了,也不知流言是谁传出来的…卫兖?
除了他,她已经想不出别人了,毕竟他想置她于死地…
“嗒嗒嗒—”
骆辛终于进来了,凌乔衬着烛火一看,看清了骆辛现在的模样——
仍然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只是比先前略带了几丝讨好的意味,在凌乔盯住她的时候,她的身体明显地颤了一下,苍老到不光泽的皮肤渗出了薄汗——这是恐惧的表现,她在怕凌乔。
好机会…
凌乔的指关节松松地玩着笔,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敲着桌子,直直地盯着骆辛,“姑姑…你能帮我抄佛经么?刚从土里出来…”
凌乔咧嘴笑起来:“手指不太灵活呢…”
“你…你说什么?”骆辛睁圆了眼睛,狠狠地咳了一声,甚至喘不过气来,“你…你…”凌乔朝她走近,一边干笑着:“姑姑怎么呛到了?”她抚上她的脊背:“姑姑…”
骆辛在凌乔触到她的瞬间就吼着嗓子跑了,“鬼啊——”
凌乔有些哭笑不得,回头望了望那堆成小山似的佛经叹了口气,下一瞬,她淡淡地收回目光,却看到了另一个人,她不想见到的人。
光影被他的身形遮住,却更衬得他身材高大健硕,如刀削的俊目微眯,甚是有遗世孤寂之感。
“夫人,是在吓唬人?”
这孽障问的不是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