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娘子抽出直直的纱布将卫兖的身体结结实实地缠了一周,然后也不问什么,收拾起伤药,噼哩啪啦的声响弄得他心烦意乱,卫兖本来还算平静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纹:“滚出去!”
在烛火映照下,他的眉目愈发冰冷刺骨,水墨似的眸子似结了层万年不化的寒冰,似是而非下,又透着股狠戾与倔辱的矛盾感。
文娘子手持托盘径直退了下去,连步子都刻意放得很轻,活鬼似地了无踪影。
卫兖逐渐平息下来后,颤颤巍巍地自己披好衣服,原本安静得近乎死寂的宅院又响着脚步声,细碎地从门处隐灌进来,让他回了神,卫兖“啧”了一声,皱了皱眉:“义伦,失了规矩。”
男子立刻跪倒在地,脸色惨白道:“是属下过于心急,还请使君恕罪!”
卫兖面无表情的时候,温润如青玉,但这只是错觉,卫兖真正的内里是噬血的莽蛇,所以魏宁夫人给他取字央莽,已是看到他的本质。
卫兖骨节分明的手上已多了盏石缸,在义伦话音刚落就抬手朝他的额上砸去!汩汩鲜血涌出,剧痛难忍他也不敢挪动半分,发出一点的声音。
卫兖挑眉看了他一眼:“说罢,有何进展?”
义伦冲他摊开手掌,薄而清瘦的掌中是一只明晃晃的玉佩,泛着温和的光,却还沾着血——魏氏家主的郎佩。
卫兖抑下心中惊异,只向他伸出了手掌,义伦跪着挪动过去,将玉佩轻轻地放入他的掌心。
卫兖抬手衬着烛光去打量那只玉佩,背面镌刻着一个魏,下左端有道豁口,这是卫兖当年摔坏的——这玉佩是真的。
“怎么得来的?”卫兖神色未动,手却是紧紧地握着那只玉佩。
魏氏家主的郎佩乃魏氏代代相传,是极其珍贵之物,连魏氏人都不能得见,可父亲为他破了例…
“属下在一位名叫普陀的僧人那处得到的,属下有将他带回来,他兴许知道当年内情!”义伦垂下目光。
“召他进来!”
卫兖身体已是抑不住地颤抖,眸中怒意清天,他多年等待着真相,想为自己讨回一个公道。
义伦怜悯地望了他一眼,随后退下去将人带了上来——
这位名叫“普陀”的僧人身量矮小,衣衫半点儿雪不沾,就挺立着身体站在他的面前,身上的味道不是寻常僧人该有的,像是常年混迹于市井的味道。
卫兖怪异地看了义伦一眼,很快又平息下来,挑眉道:“玉佩哪来的?”
“回施主,几年前一场命案中得来的。”僧人微微躬身,从这诡异的角度,可以看见他光洁的头顶。
“几年前?哪年?”卫兖沉声问道,摊着半边身子,好像已失了最初的兴趣。
僧人一边转动着手上的那串红檀佛珠,一边微动了表情:“阿弥陀佛。宝元二十三年春。”
宝元二十三年,春。
前朝战火频仍,社会动荡,致使世人崇信佛教者愈众。由于各地佛寺和僧尼数量众多,不少盗匪、罪犯和逃避徭役、兵役者甚至有以出家作为对抗政府之手段,而且寺庙发展太快,使蠲免租税的田地等寺产增多,出现了寺院与国家争夺土地、人力资源的现象,严重影响着国家的财政收入。还有僧俗舍身、断手足、炼指、挂灯、带钳之类幻惑流俗者,不正之风歪斜。
孝庾帝下令敕天下寺院,非敕额者悉废之,禁私度僧尼,立监采铜铸钱,自非县官法物、军器及寺观钟磬钹铎之类留听留外,自余民间铜器、佛像,五十日内悉令输官,给其直,史官载“孝庾文德世帝毁天下铜佛铸”,而当时的魏氏宰相魏泰安在执行政令时被人检举,在魏府搜查出了朝廷下发给僧尼的数万“补直钱”,佛寺佛像一毁又无银钱补偿,导致僧尼数万人暴动,死伤过千。
为了平息民众怒气,孝庾帝判了魏氏全族流放宁古塔,魏宁作为当时卫永昌的妻子,并没有被此事波及,她用当时收养的养子卫兖偷偷将魏泰安长子魏世安换出,只是同年末魏氏全族居然在途中被尽数绞杀!魏宁郁郁而终…
魏世安这个名字也被埋葬于宝元二十三年冬天。
卫兖对自己的父亲再了解不过,他怎么会去贪僧尼的数万两银子!但当年负审此案的所有相关人士都一夜暴毙,相关卷宗又被一场大火尽数烧毁,而且年代久远,根本无处可查!
卫兖摩挲着那枚玉佩,酸涩感涌上心头,眉心一蹙:“你继续说…”声音冷得如孤鬼,不带一丝情绪。
僧人痴愚的目光死鱼般呆滞起来,眼珠一动不动地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手掌,好似回忆到宝元二十三年春那个孤寂的诡异的夜…
“救我!有人吗!”有人拼命地叩响寺院的门,吵得整个寺院在夜中活络过来,纷纷亮着了油烛,其实本来大多僧尼就没有睡,他们在对自己供奉了半生的神佛告罪,准备将佛像从神台处搬下来。
院中的场地已经摆满了数座高大的铜制神佛像,在冷月中天下,显得威严肃穆,却又万分地凄凉,狂风刮过,给人以莫名的毛骨悚然之感,以为神佛在对他们张露着笑。
僧尼步履匆匆地跑到前院打开了门——
这是一个怎样的人啊!
被人割了半边的脖子,只能尽力地挟着脑袋,鲜血汩汩地涌出,染尽了他的半边身子,眼神惊恐,见门开了一下冲撞进来,摔倒在地,大口地喘着粗气,“救…救我!”
僧尼们被他吓了一大跳,远处的林子里响起了细细索索,偶急慌乱的踏步声,几点火光忽闪忽明,空洞而肃杀的诡异在寺庙里扩散,“快!把寺门关上!然后把院里的火烛都灭了!”普陀出声。
另一个人则接声道:“不行!要把这个人交出去!若是让他们追查过来,很有可能会连累整个观瞻寺,连累我们所有人!”
他这话还没说完,后头又着急忙慌地跑来一个人,气喘吁吁道:“快!快…去后院!有人来闯…后门了,那边…怕是快要顶不住了!!!”
众人急忙劝他:“快把人交出去!不能连累到全寺的人啊!难道所有人的命,还抵不过他一个人!”
“这样!我带他从后路走!你们帮我拖拖时间,估计又是那帮天教派的人,他们对这里又不熟悉!”普陀厉声道。
“你又是何苦!为了一个不明身份之人可能会枉送掉自己的性命…”有人猛扇了普陀一巴掌:“你不要拎不清!天教派在追的人能是什么好人,不要惹祸上身!”
“我只知道!神佛训诫我们要慈悲为怀,难道我们要见死不救?”
普陀厉声质问在场的僧尼,不待众人有反应,将地上那人背起来,着急怯慌地转身出了窄门,不顾他们在背后的呼喊——
“师弟!”
“普陀师兄!”
他越跑越快,像只野兔似地在森林里飞窜,风声呼呼地从耳边刮过,声音愈来愈远,最后消匿了他们低低的叹气声——
“哎!你真是倔脾气!注意安全!”
顺路上山的天教派很快在火光中发现了他,“快!人在那儿!那边有人!”
“快追!不能让人跑了!”
乱虬斜枝尖刺,很快将普陀身上那层素白禅衣刮得零碎不堪,如同露油的脂罐四处洇血,背上之人已渐渐开始没了声息,
“啊!”
一块低势的山坡成功让普陀措不及防地摔了下去——
疼…手臂好像摔断了,肿胀得让他难以忍受…
普陀慌慌张张地向断了半边脖子那人跑去,“你…你还活着吗?”
他声音有些抖,触到他的那瞬间,手上多了一层黏腻且温热的液体,纵使周遭一片黑暗,他也能知道那是什么。
很微弱的气息在他的耳畔轻轻掠过,差点就要被风所埋匿——
“听…我说…这个…你拿好…去找京里的魏宰…相,告诉他…他的妹妹…流落在太郢山…的一处山洞…”
说罢他咽了气,双目睁得阖圆,露出的森森白骨挣狞可怖!
普陀颤颤巍巍地在月光下端详了一下他交给他的物件——一块染血的玉佩。
“快!给我搜,千万不能让人跑了!”
火光已倾泻而下,他忍住泪水和伤痛拼命地跑起来,再快些!再快些!不要让他们抓住,要去京城找魏大人,看诉他,他的妹妹在太郢山!
“然后呢?”
卫兖蹙眉,余光扫了眼肩膀上下耸动着的普陀,他的确不知道自己的姑姑曾经流落过太郢山,但似乎的确是在宝元二十六年春天以后,她开始天天信佛,开朗善良的性子完全转变,变得寡言少语,似乎…似乎怀着某种愧疚感,觉得自己罪辱深重…
普陀在半边灰暗之下的脸中有只眸子在闪动,只是转瞬又暗了下去:“后来我的确找到了魏相,告诉了他事情经过,我…我没有把玉佩交给他…”
“为什么?”卫兖赤足站了起来,向普陀缓缓走近,眼神怒意似想把他撕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