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灰蒙蒙的天空比一个时辰以前更暗了,丝丝寒意悄无声息钻入衣领与发间,若是仔细观察,就会发觉空中已有细如微芒的莹白晶沙在四处飘散。
元稹没有回家,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
官场中的那些烦恼总比寻常琐事要磨人得多,非但扰乱心神,还能掩人五感,就比如每逢四时雨雪交替,总是鱼虫走兽最先感知,其次是布衣百姓,最后才是他们这样的衣冠之众。
只怕到最后,遑论五感,或许连那些宏愿、善意与良知,都能被侵蚀殆尽呢?
他胡乱想着,不知不觉间,走到一座大宅院门前。
这间院子看上去荒废已久了,牌匾不知所踪,木门上的铜环被两张封条虚虚地掩着,依稀可见门后的荒草正欣欣向荣,似要破门而出。
元稹停了下来,将这院门打量了许久。
这里的地址与方位有些熟悉,但自己又的的确确不常来……
是了。
这里是顾园。
还是在贞元年间,那样年轻的岁月里,自己曾与白居易相伴来赴韦执谊的宴请,在这里,他们见到了同样风华正茂的刘禹锡和柳宗元。
想不到这间园子的命运同样难料——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经营不善,慢慢变得难以为继,落得今日这般萧条惨淡的下场。
他情不自禁碰了碰门环,谁知那两道封条比想象中还要弱不禁风,轻轻一动就掉了下来,推门望去,第一眼便是那座高达的照壁,上面爬满了枯藤,枯藤间隙里又生出丛丛野草,望之如同一座荒芜的墓碑。
十七年前的那一晚,这里明明是那样花团锦簇,灿烂又耀眼啊。
那就不要再往前走了吧,他想,顾园不见,故园难寻,及时离开,还能保住这座园子最后一丝尊严。
他退了出去,轻轻关上门,随后转过身一抬头,对上了一双暖阳般的目光。
白居易就站在门口的大街上,一心一意等着自己。
“我猜你会去找梦得,就在事情结束后先去了趟刘家,听人说你没待多久便朝这个方向离开了。”他似是等了一会,细小的雪花落在他发尖上,化作一粒粒小水珠,“观微之一脸失魂落魄,被我跟了半条街也没发现,想必是在梦得那里没受待见吧?”
元稹似是没听到他的话,就那样痴愣愣地望着他,望了许久,眼里都泛出了酸意。
还好,白居易始终在,无论风雪有多寒冷,他的阳光还在。
他点了点头,有些伤感地叹道,“只是没想到一晃神,就已经过去了十七年……”
“可你却没变。”
“乐天说笑了,人哪有不老的。”
他们并肩走在这一场无声无息的初雪中。
“宴请我的人,是令狐楚。”白居易苦笑着摇了摇头,“离京多年,一朝重回长安,一切的一切早已天翻地覆。我在想,若能就此远遁江湖,或许反倒是一桩幸事呢?”
何尝不是呢?
那时在通州,尽管条件艰苦了些,可几乎没什么太过劳心费神的事,几年下来积攒的烦忧,竟还没这回京后短短一段时日里多。
“你说我们,真的会有功成身退的那一天么?”
“我应当能有,你嘛……”
元稹听到白居易拖长的音调,连忙配合地睁大眼睛委委屈屈望着他,仿佛自己随时会被丢下似的。
又是这副表情。
“放心吧,哪怕前边是刀山火海,我也陪你照闯不误。”
这次,白居易没有同往常一样嗔他幼稚,反而不无认真地说。
元和十五年的元日大朝会,李纯依旧没有出现。
盛典再重要,也敌不过天子抱恙,于是只好由太子与贵妃代为接受朝贺,勉强进行了下去。
年轻的太子李恒端坐在御座之侧,另一侧的屏风后是母亲郭贵妃,而自己的再下座,是澧王李恽。这荒唐的编排被冠上了天家和睦的名头,正是皇甫镈提出的,偏偏李纯也答应了,于是自己便只能赔上笑脸同这位阿兄上演一出兄友弟恭的戏码。
可他一介亲王,有什么资格坐在这上头接受朝贺?还有皇甫镈,天家和不和睦,关他一个外臣什么事?
都到了这个地步,要是再不动手,谁是刀俎谁是鱼肉可就真说不准了。
贺表念了些什么,李恒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暗暗觑一眼母亲,郭贵妃倒是神色如常,一如既往沉稳雍容,于是心里愈发焦躁,目光游离间,瞟到了随侍一旁的崔潭峻。
只见后者朝他使了使眼色,示意忍耐。
就这样,台下人战战兢兢,台上人如坐针毡,一场朝会在无数人的煎熬中结束了。崔潭峻松了一口气,看准时机在群臣告退之际潜入了人群中。
“元、元员外!”
他一声尖细的叫唤,引得周遭人群纷纷侧目。元稹突然间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心里略有不快,却依旧耐着性子行了礼,开口问他什么事。
崔潭峻也意识到自己的冒失,连忙压低声量道,“金銮殿有请。”
“……可是陛下传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