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管家所说的就是他们家公子,思量着答道:“你这所说的是病症,至于病因,可有多种。连日咯血,说明病及五脏;水米难进,可因胃、可因脾;便溺不成型,或肠漏,或肾水不足。再说患者,亦要分男女、老少,病史如何,甚至家父家母家祖的病史,都一并要了解。”
我说的这篇话乃是深思熟虑之言,句句斟酌,却又句句没有结论。看管家的表情,他对我的这番回复还算满意,又问道:“那么,若是病人卧床不起,下半身失去知觉呢?
我问:“这和上面所说的是同一位病人吗?”
“非也。”
“那么,同样要面诊,因人而异了。下半身失去知觉的病因,可为骨,可为气,可为神,或是三者交杂,用药时要加以结合考虑。如今医者用药多为单方,若是几种病症,则以单方叠加,大为不妥。我主‘复方’,因药药之间,亦有牵制,交互影响,生出无穷几何变化。”
我这几句话说完,管家的脸色正了一正,站起来鞠躬说道:“先生请随我来。”这个“先生”,却是比刚才叫得恭敬多了。
我回头与师父告了个喏,随管家行至内院,到东厢房处,管家敲了敲门,轻轻推开,请我进去。房内又有两进,外进书房,内进卧房,床旁站着个十五六岁的侍女,床上躺着的是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郎,面容俊秀,身量单薄,气息微弱,想必就是那郡守的长公子了。
侍女将长公子的手腕扶出,让我诊脉,期间他只是微微启了一线眼眸,又即阖上,看起来极其虚弱。我注意到床头的痰盂里搀着血色,枕上垫着汗巾,想是虚汗出得厉害。
长公子脉象极弱,几不可查,面色惨白之下掺着一层黄气。俗话说心病面红,肾病面黑,面黄,多半病气在胃了。我细细诊完了右手,又请侍女换了左手诊了,再请她掀开长公子的被褥,捏了捏骨头,摸了摸肚子。她因当我是男子,也不见怪,若是那少年郎知道摸捏他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女人,大概会觉得被我吃了豆腐呢。
面诊结束,我随管家出了卧室,到了外进的书房中。我还未及开口,管家已经抢先说道:
“我家公子自出生便带不足,自小顽痰、滞积、呕吐、大便或不畅或腹泻,皆是司空见惯;食欲不振,每每令人变着法儿做各种美食,多不过进半碗,少只有几口,便说吃饱了不舒服;人自孩提时便瘦弱,精神却还好,文、史、经都学得出类拔萃,教过的老师无不赞其慧根的。”
管家说到这里,语气极为自豪,可见对小主人感情非常之深,可接下来又语气一变,转为沉痛:“公子十岁那一年,一天早上起床突然吐了一口血,之后就卧床不起整整两月,两月之后总算恢复。可自此以后便时不时吐血,每次吐过就会大病一场。三年来大人遍求名医,甚至宫里的御医也请过两个来,可都未能见效,眼见着公子一场病接着一场病地衰弱下去。大家心里都隐隐地恐惧,只怕这样下去有一天……”管家停下,擦了擦眼角,平复了一下情绪,继续说:“果然,这一次公子也是月初吐了一次血,却与前几次不同。从前一次吐血之后,只有少量余血,其余便是慢慢调养。可这次却一日接着一日,几乎每日都要吐出半碗的鲜血,活人哪里经得起这样失血呢?这不,才几日的光景,人已经衰弱得坐都坐不起来了——饭也不愿意吃,每日里只能喝些稀汤养着。公子是个懂事刚强的孩子,他不说,我却知道,他疼啊!”管家再也忍不住了,眼泪流遍了老脸。
管家说话的声音很轻,显是不愿让卧室里的人听到之意。我尊敬他一派忠诚之心,好言宽慰道:“管家莫急,你们公子的病,我能治。”
我这简单的一句话,管家的脸立时就亮了起来,情不自禁提高了声音问:“当真?那可真是……太好了!太好了!”他激动地站起来,说:“那就请您随我去一趟主房,我家大人有请。”
我与管家正要出东厢房,却被卧室里传出的一个声音叫住了:“先生,请进来一下。”
这不是侍女的声音,是病床上的少年在叫我。我与管家对视一眼,走回卧室中,只见那床上的少年已经睁开了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不知怎的竟感觉有几分似曾相识。
他怔怔地瞧着我,说道:“先生与尹管家的话,我都听到了。先生不必多虑,我的病,来瞧的人也多了,治不治得好,都无关你们的医术。”
这少年好暖,自己都这般模样了,还在替他人操心。我心下一暖又一软,说道:“我的医术好着呢,你只管相信我。”
他虚弱地一笑,看起来还是不信:“来过的先生里,您是最年轻的……我若是就这样死了,别的是不懊恼的,唯一懊恼的是这世上的好书好多还未来得及看。”
这孩子,叫人心疼。我故意淡淡地道:“年纪轻轻的,说什么死。再者说,怎么会唯一懊恼的是书呢,这世上的欢愉,还多着呢,等你病好了慢慢瞧。”
我与管家出了东厢房,管家带着我朝北厢房走去。
北厢房外进供着三清,另有一副武帝的画像,旁边是一副对联:“忠孝道德礼义廉耻,温良恭俭仁智信诚”;里进似乎被改造成郡守的书房,透过花架,里面影影绰绰有个人影伏在案前。
管家走到花架前,恭恭敬敬地朝里说道:“大人,先生来了。”
我透过花架,看见里面的邺城郡守闻声慢慢站起来,弯腰低头又写了几个字,这才正了正衣袍,徐徐朝这边走来。
那身影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转头看了看窗外,暮色已合,院子里一轮新月初上,这一整个黄昏都透着种古怪感,好像人物对白都早在梦中经历过,只是好多事情,非要到眼前才能明白。
邺城郡守大人,此刻就站在我眼前了。
我站得好好的,他手上的一本书却“哐当”掉在地上,管家连忙拾起,想递还给他,他却胡乱指了指旁边,说:“放在那里吧——你先出去吧。”
管家莫名其妙地退出去了,临转身前看了看他家大人的脸,将房门从外面关上了。
一别七年后,我与项扶苏,再次咫尺相对,共处一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