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走一步了。」海陆微笑着。
于是海陆离开。消失在世界中。
留下海韵独自叹息。
「知道我想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
「如果可以的话,我不想这么做。我不想这么死去。」
「我不想这么死去。我想要活着。如果……一切不曾发生就好了。如果……世界,还有希望就好了。」
「喂。」又打断海韵的喃喃自语,笑意吟吟问:「你约定了什么。你上天堂了吗?」
「我并不想成为什么拯救世界的人。」海韵说,「但我别无选择。现在,我可以回答那个问题了。」
泪水落下,海韵哽咽着说,「我们不会上天堂。」
可是灰发少女无动于衷。她在等另一个答案。这个人说了会告诉她。
「……这是你的密码。」留下这句,泪流满面的海韵像突然出现时一样消失。
打开小匣子。
里面,有三块折叠好的纸。
拆开来看,每张纸上字迹不同。
〈希望在彻底发疯前死掉〉
因为不确定能不能做到,所以是希望。
〈我会改变世界〉
某种程度上来说,世界确实因此改变。
〈……取而〉这张纸上有泥土手印,后面的字看不清。
所以,挖出的人是写下这张纸条的人。因为,既然选择挖出时光胶囊,只会在乎自己当年写了什么吧,也许十几年过去,忘得一干二净,想打开看看。
想在这个计划执行前,用已经知道答案的心情,反复确认。因为,不是那么自信的,对吧?
视线再次回到地面,又还站在那条走廊。不同的是,眼前,直接是一扇门。
海韵把她带到这来,这是一扇……
她只需要推开,就能看见此行目的。
因为这是一扇形式上的便利之门。
柠被捆成茧,绑着吊在天花板上。
某个瞬间,抓住这家伙的鬼是个小孩,很可能是人。
还是,还是变成模糊一坨吧。
鬼变得模糊起来,一团阴影中镶嵌两颗明黄色玻璃珠,声音飘荡不定:
「你刺向自己。我就放你们走。」一把镊子丢来。
又沉默接过,「好吧。」
请让她美化画面。
她是做了一些事的,最后,她得到两颗很漂亮的玻璃珠。比如,用刀捅了对方的事,对方好像死了的事,还有要不要也捅被绑着的那家伙的事。
又划开绑住柠的绳子,如果真被这种东西绑得结实,只能说拼尽全力无法战胜。
「行了,我们赶紧回去。」拍拍柠被绑出印子的脸。
「你用什么杀死鬼?!」柠是困惑,不是惊恐。
「想象。」又想象自己帅气吐出这个词,然而实际上,她满身血污。
想象是最强力的武器。
「可是,我被抓了。」柠委屈巴巴。
又阴森森冷笑:「其实我该告诉你的。你猜装死能不能骗过鬼。」
「不能。」就是这样柠才会被抓。
又打了柠一下:「如果鬼是真的当然不行。所有人都携带能量,鬼能够分辨。如果鬼是人,这个办法好用。前提是鬼不会刺你。」
「那你……」柠这次真的确认。灰发少女是喜欢亮晶晶的东西。
又把玩那两颗漂亮玻璃珠:「我说我打不过鬼,没说不敢捡尸。」
「真是奇怪。」柠找不到答案显得那样困惑,「我收集到的资料显示,人类会因为和自身形态相同的东西遭遇不测而感到恐惧。」
又忽然发现自己分外欣赏这份不知所措,如果宇宙没能得到答案时有模样,就是这样的脸。
心情大好地给出回答:「我没有家人。没有认识的人。不会因为失去任何东西感到生理不适。不如说,就算有我也无所谓。」
这样的存在是怪物。但并不是没有。为了社会治安着想,很多人中会诞生那么几个吧。其实大部分人都是这样,有的人会忍耐,有的人不愿意。
但她。
她想要活下去。在发现现实中的自己无法活下去时。
只好做宇宙中的外星人啦。
「你真的是吗?」柠问。
「嗯。」又说,
「你永远没办法杀死一个真正想要活下去的人。那时候,它们不是人。而且一心想要活下去的怪物。只是想要活下去罢了,因为环境恶劣生存艰难。但是那些活在平和时代的人们却指责它们不是人,就没有想过自己的祖先也是从这样的时代活下来的人吗?」
「我会活着。我还有没做完的事。我不想人生一事无成。我可以是失败者,但不能只有我一个人是。」她终于说出真心话。
那些,来到宇宙后,宁可一言不发两年,都不愿去面对的事实。
她会在宇宙中荒废下去。她会一事无成,永远活着。
哈。永远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人生是因为时间有限才珍贵。如果一万年后的一天和一万年前一模一样,那时间岂不是毫无意义。
时间啊……时间。
她为此等待,等待无数次发生过,早已知晓结果的事重新发生。
当个外星人也不错。
「不要。」柠拒绝了她,「现在还太早,不可以。」
「……」又惊诧,无奈发笑:「你别太诚实啊,柠。」
这主意打的。现在不行……是吗。
在涂满血的格子间门口,柠看着门上血糊糊中隐约可见的血手印,嘀咕:「还是得准备工具组,有碍观瞻……」
「行了,」又推着柠走进去,「我知道白天为什么怎么找都找不到你。你被我直接从昨天晚上带回到今天晚上。」
今夜的走廊静谧无声。没有血迹,没有人。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走过一扇扇一模一样的门。在建筑最深处,尽头是仓库的那个房间门口,站着今夜第三个人影。
「有东西。」柠停下。
「没事,」又轻描淡写拍她肩膀,「这是我妈。」
柠只觉得不可理喻,她出去一趟才多久,「你哪来的妈?」
「认的。她想要孩子,我想要妈妈,这不是正好。」
女鬼站在门口,心花怒放地整理一套衣服。
是庄重正式场合穿的那种,附赠小皮鞋。
看见又走回来,一手拿着衣服,一手拎起鞋子,给她展示自己的战利品:「礼服!」
又原本无所谓的,看见女鬼这么高兴,她也觉得不错。再一想,路上没见过穿这么正式的人人鬼鬼……哪个东西这么倒霉被妈妈抢了衣服耶!
当然是敲门的不速之客啦。
女鬼不光抓了那东西,还扒下衣服。因为那东西正好,穿了一套礼服啊。
「是给你的,礼物。」女鬼把那套礼服推到她面前。
「……」原来,不是要给自己穿吗?又不知该不该接。
「我不想穿被穿过的衣服,抱歉。而且,不太想看见没穿衣服的人……把衣服还回去吧,好吗?」最终,她谢绝这份让她不知所措的好意。
但女鬼没有生气,没有像记忆中的人们一样,露出生气,或是被打扰时的样子。
女鬼只是点点头:「嗯,这样啊。对不起,我……不知道。」拿着衣服走进门里去了。
等了几分钟,门再次打开。
女鬼身后,一眼望到头的房间内,唯一一把椅子上坐着个人。
是海陆。
海陆打招呼:「你好。」
「你怎么在这?」又的推测被打乱,她以为,海陆就是海韵。
「来看我妹妹,可惜她不在。」海陆面上不见遗憾,仿佛这不是多重要的事,可有可无。
时间轻轻流动。
黑铃目送双蔓远去。桌前,她静坐一会。
双蔓不需要她亲自送回,她身上装置的设备,可以买下不知多少个重要星球。
太阳坠落都比双蔓被绑架的可能性要大。那可是……姨妈的毕生希望,可不会允许自己的希望遭遇不测。
就在那个视频通讯后。
就在,那之后。
她内脏开始颤抖。
她安安静静结账,走出咖啡店,穿过一条笔直小巷,走向她的公寓楼。
她讨厌电梯,平时,都会走楼梯上去。
黑铃拿出门卡,刷卡进入电梯。一动不动站着,等待开门声响起。
电梯门开了,她拿出攥在手里的门卡向家门伸去。
门卡把手心划出印子,她倒在门口地垫上,最后一刻,按响急救按钮。
故事,应该继续吗?
……是的,至少这个片段,会继续下去。
黑铃在病床上醒来。不出意外,看见床边那一长串账单。上面写着她需要支付的款项。
但是她没有立刻拿起来看。医院,每次都附赠一张详情介绍宣传单。黑铃率先拿起的是宣传单。
[如今是统合历××××××××年。
是统合机构体系下,世界和平发展,整体即将迈入下一个文明等级的新时期前夕。
统合机构,即教育,治安,科技,制度,环境,医疗,人文,七个机构统称。
世界形态完全分配,信奉人类本身是能源,每个世界居民成年后必须为了世界,通过考核加入其中一个机构奉献能源。
回馈世界,享受生活。]
没有裁剪工具,她用指甲沿着字迹一点点撕下完整的字。再把它们一字排开,拿在手里变成长长一排。
这行字,意味着,她在哪。
每次急症患者醒来,看见这行字都会意识到,这里是医疗机构。自己再一次绝处逢生。
有些患者呢,醒来后会不同程度丧失记忆,所以这是一种潜移默化的治疗方式。就是,医疗机构的小手段,告诉患者,对自己有信心些,每次醒来,都会增加债款,永无止境工作,活下去还债。
[黑*救护所,铃*区****号实验体,签署人:双*
本次费用如下:……]
长长一串账单,透过头顶灯光模糊不清。黑铃笑了笑,把账单丢在一旁,闭眼。这里……是哪里。
谁都不在。
病房空荡荡,安静静。
耳鸣一直在。
「我厌倦了无休止的声音,我不想听它,只能找事做。但我不能永远不休息,一旦我停下工作,声音永远回荡,于是我只能无休无止工作,虚度时间。就只是,为了活着。为了维持活着这个状态。」
「我再也不会快乐地活着。那么活下去有任何意义吗?」
「只是苟且偷生的话。毫无意义吧。」
「如果我现在死了,我的故事还没能讲完呢。」
时间在话语中震荡,平静水面泛起涟漪。
她觉得,在这种耳鸣中心神安宁。感到无比安详。她很想,很想再度过几个在耳鸣中这样的夜晚。在耳鸣声中入睡。手指生理性抽搐。焦虑,烦躁,无法入眠。在这个夜晚,消失不见。
耳鸣是她最好的同伴。心落回肚子里,神经渐渐和耳鸣同频。
耳鸣,耳朵有发麻,被什么笼罩住的感觉。其实或许每个人都在耳鸣,只不过大多数时候听不见耳鸣的频率。
因为她从耳鸣的世界来看,耳边的声音只能这样解释。
她觉得如此安心,睡不着也没关系。那都,不重要。在打字时,她完全忽略了耳鸣。她如此沉醉于那个笔下世界,完全忘却时间,忘却——如今她从不曾身在宇宙中。
一切沉醉,不过自导自演。入梦的瞬间,她躺在床上,感到身体摇晃。下一秒梦境迅速吞噬她。只有靠近梦的边缘,才能听见隆隆鼓声。
好了。
已经在耳鸣中摩拳擦掌的黑铃准备就此陷入梦乡,在这种安心中安然入睡,只下一秒她便忘记刚刚打下的字,和自己脑海中一切思绪。有时她觉得耳鸣消失,其实不是,是她的头脑习惯了它一直在响。
「我这辈子,没打算活得太久。原本打算活久一点,但是后来听天由命。」
时间震荡不止,水面出现裂痕。
她已经尽力吃药,治疗恢复,积极生活了。
她的人生,其实并不值得太过认真活着。
她看清的时间,已经足够多。
所以死去并不是多么难过的事。
不是她屈服于坚持这六年就是她的极限,而是,就只是,她对报仇后的人生不感兴趣。
她对所有她的人生,都不感兴趣。
也许她想好好活着,也许她没办法。那么她无事可做,至少还能大吃特吃助眠药。吃完能睡几天是几天,醒了再说。醒不过来那是命运欠她的。
「我也怕死,想到不知何时会完全不受控制失去生命体征倒在哪里,怕的不得了。」
时间开始分裂,瓦解。过去与未来首尾相连的时间出现裂痕,裂痕越来大。
是可以求助,但是她不想。或者省吃俭用背负债款。也没关系。但是她不想。她受够了。实在是很无意义的事。
她,她真的很想讲完她的故事。其实,只是想讲完她的故事。
她对以后的人生,没有任何期待和打算。所有她的打算,都消失在从前的人生里,她意识到,那不是她需要的人生。
她不需要未来。
等到所有事做完,身体再也无法支撑时,她打算做什么呢?
就算实验能被揭发,就算她成功了,她,她又能得到什么?
「我的健康,我的岁月?」
「我还是一无所有。」
「人生所有能拥有的事物里,我最喜欢的就是她自己了。」
「原本以为,至少要七老八十才会和自己告别。」
她看见时间彻底显现裂痕,过去的自己回归过去,未来的自己在未来。
她的打算。是什么?她已经……说过了。
唯独,没有现在。
「在开始讲故事前。我已经知道,可能会发生什么。无非只有一个答案。我会在结束前死去。那么用什么方式不重要。」
是很想哭。
直到这时,才惊觉,她怕得全身止不住颤抖,多余的水从肺里漫出,她的胸腔空荡荡,空气在胸腔内和外界共鸣,迫不及待喷涌而出。于是她的身体干瘪得发出回响,她开始抽搐颤抖,等待反胃感过去。
她已经向她的命运低头了。
失去健康的那一刻。
进入宇宙的那一刻。
她都没有哭。
所以,此时此刻,她有什么好哭的呢。
所以,她没哭,只是有一点泪水。
擦掉就好了。
「我一直在的。一直在,面对我的现在。」
「我不会停在中间。我希望如此。」
「所以,我要赢。我无比,无比渴望赢得胜利。」
又抽出背带上那瓶腐蚀液体泼向海陆。
海陆猝不及防,被劈头盖脸泼个正着。
又拿出那把紫色折叠伞,狠狠痛击她的队友,柠。
呈现痴呆状的柠疼得摸脑袋,不知道自己刚刚遭受到怎样攻击。
又看看女鬼,女鬼……安然无恙,对突然痴呆的两人还在思考中,精神攻击对她不起作用。
……不愧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你干嘛!」柠捂着头惨叫。
这下是真的很用力,不知道疼的人都疼了。
「她可不是海陆,看不出来?」又痛心疾首队友是个废物。
「一模一样,怎么不是?」柠梗着脖子喊。
「……」又沉默不语,欣赏捂着脸的海陆,不,是昨天门外那个东西。
哎呀。
最后那天,海陆穿着这么郑重的衣服吗?
怎么可能。就算真的是,伤害她也要付出代价。
又语重心长教导柠:「如果有人说,我一个月后要去参加葬礼,所以需要一套严肃的衣服。这句话有没有错?」
「没错。」柠说,「从大部分资料上显示,人死去确实不能穿颜色鲜艳的衣服。」
又心里忍不住想再打柠一下:「你怎么知道谁一个月后就会死,你是死神还是刽子手?」
柠终于品味出点不对劲,盯着那个东西直瞧:「那她怎么知道,她绝对不可能是神,和你打包票……啊,她是刽子手!」
就是这么回事。一直以来操纵规则的,可不止是海韵。
海沧,是她妹妹。血脉相连。
那些让人去打破的规则,从那时起……
「你在知道迷宫投射者是海陆后,就进来了。」
海沧拥有和海韵一样的力量。破坏规则正是海沧所期待的,能影响迷宫的办法之一。
但是,又没有把话说得十分刻薄。
她懒得说,
说什么,她不是海韵也不是海陆,凭什么代替本人了解内情?
只是一模一样罢了。
「我……」捂着脸的同类还想狡辩。
又反问:「你知道抓错人的鬼是谁,鬼实打实抓错了人,这是证据,还解释有点蠢吧?」确实蠢啊。人都被她杀了,变成鬼不找她报仇找谁?
「……你说得对。」那名同类轻声开口。
拿下捂着脸的手,「不是我想要这张脸,而是进入迷宫后,我才发现,我还是原来的样子。」
破坏面具意味着打破规则。规则之下,是海沧的脸。
海陆。还有海沧,长得完全不同。
只限于在宇宙中。
「这样吧。」又提出一个诱人建议,「你带我去终点,不用你带我回去,只带我去该是终点的地方。」她必须找到离开迷宫的办法。
她要彻底,彻底脱离这个世界。
她已经陷入太深。不快点离开,会被同化。
「如果你母亲,太后过来了,我帮你想办法。或者,我帮助你想象,你来杀掉它也行。毕竟,那东西本就源于你塑造的鬼怪传说。」
海沧慢慢清理自己脸上伤口。伤口复原,她的脸完好无损。
这是想象的力量,作用于自身,还有其它任何‘活着’的东西。
她……只是输在没能战胜恐惧吗?
「好。一言为定。」
神情看不出任何尴尬不适的海沧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