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该知道我没相信你吧?」又聊天般稀松平常问。
「请便。那不重要。」
海沧试图把自己的衣服整理得像之前一样干净整洁。但是,被腐蚀的衣服怎么可能完好无损?
所以她还是穿着破衣服。
再怎么整理也是无用功。海沧自嘲一笑。
这就是……她。
明知道这是自己房间,箱子里有其它衣服,海沧任由自己衣着破烂,站在那张吊在天花板的床正下方,专心致志检查地板痕迹。
「抱歉,有些久。太久没回来,请稍等一会。」
又看着海沧在地板缝隙处摸索,找了半天,忽然按到什么地方,也可能只是一个手指擦过地面的动作,地板下无声震动,刚好容纳一人的入口下沉开启。
深夜,窗帘紧紧拉着。窗户很大,窗帘长长一排,波浪般折射台灯的光,气氛宁静。
地下室入口忽然亮起灯光。
「跟我来。」海沧走在前面。
走廊楼梯扶手的影子随着灯光旋转,楼梯回旋向下,在最底部浓缩成一个点,看不出有多深。
楼梯通往地下,这条通道,随着脚步声逐渐明亮。
其实看起来没多远。因为有光。
又没有跟上,而是看着海沧走。看起来近的距离,也许很长。海沧走出很远很远,站在尽头的门前。灯光在这段路程间徘徊,另一边是海沧落在地上的影子。
一小团影子沉默地看向并不信任她的人们。
「不管这里搭建了什么场景,我要去真正的皇宫岛。」又认为她已经十分意向明确。海沧作为建造者,在自己的房间地下建立什么都不奇怪。
「……你会后悔的。确定真要这样做吗?就算不去皇宫,在这里,」海沧把手搭在门上,好像一念之间可以决定门通向哪里,「你也可以离开,返回宇宙中。一旦你过去,只会更难脱身。」
「是的。」她和海韵约定过,如果来到这时候,把武器还给她。
「我知道了。」
她们从一扇门中走出。
门后是海沧的房间,但门外走廊和地下建筑完全不同。
它奢华,也足够冰冷。
通过形式上的门,可以来到任何地方。
皇宫近在咫尺。
已然身在其中。
走廊湿漉漉,没有雨。雨水悬停在空中,头顶,地面。即使从积水上走过,水面纹丝不动。
海沧试探着走两步,第三步还未迈出,她停在那里,脚下仿佛生了根,再不向前一步。
她低语:「我想,我还是不在的好。这天夜里,我不该出现在这。我在阴影处,而不是在走廊上一眼能被看见的地方。」说完,祈求般看向灰发少女。
又同意了。她只是要去找海韵,或者是海陆,海沧在哪和她无关,过去也无论如何不会被改变,但她还是说:「如果你被最害怕的那个鬼纠缠,来找我,你能立刻找到我是不是?」
「我会的……谢谢。」海沧慢慢说着,脚步后退,后退,直至完全消失在黑暗中。
「你,就这么让她走?」海沧一不见,柠立刻问。
「不然呢?她在背后捅你一刀,不是没可能。而且,她目标不在我们,会背后捅人也是因为要找机会离开,不如现在告别让伤亡为零。」又能这么说,不是她大度。是她觉得,参与这些事很麻烦,她只要找到目标,把武器还回去,就可以准备脱离场地了。
她不想知道太多真相。
柠有什么办法呢,只能看着灰发少女转身推开她们出来的门。
又再次回到海沧房间。
这实在是一间简洁过头的房间,摆设和地下建筑相差无几,区别是床还在地上,桌子和柜子也零星摆着东西。
视线牢牢盯住桌上物品看。
那是一张在相框中的笑脸。
没错,只有脸的部分。
像是把脸皮切割下来,放在招牌上晾干,再辅以装饰,撒上闪粉。变得亮晶晶漂亮样子。
是一张笑脸珍藏。
……海沧的珍藏。
又在人皮面具旁边观察,最后确定:「这是一张真人的皮,有点上年纪。」
就是说,海沧最后把仇人挖坟掘墓,剥了对方的皮。
「……你让她走是对的。」柠点头承认,「现在没有地图了,怎么走?」
又奇怪:「我们随便走走。没有海沧的力量,但我们可以靠想象。你应该会的?这就像在宇宙中一样,心想事成。」
「那不是我,那是我的规则。」柠到底没再反驳更多。
「……」那你在宇宙中生活技能为零死了也不关我事。
「手。」又拉起柠和女鬼,「我们来跑吧,跑到哪算哪。」
三人莫名其妙奔跑,时间,不知是哪里的时间,地点,世界斗转星移。
影子在地上团团转,时间日复一日,像播放影像般前进。但又播放的是属于她自己的投影,她不知道海陆在她的生命中,处于哪个时间段。她只能快进,无法反复跳跃时间。
形形色色的人穿越宇宙,穿越时间与空间,过去的时代来了又走,同一个地点上演不同场景,影片中的光影络绎不绝。
终于,停下来,停在某个点上。
精准无误。
「宇宙规则,迷宫投射者本人不在迷宫里,这不是太不合理?请给我改写迷宫的力量。我不会向你要求改写真实世界,只要求改写迷宫。改写那段迷宫投射者本人根深蒂固的记忆。」
脑海中声音滋滋响,忙音过后,宇宙规则发放回应:
【迷宫投射者,是谁?】
「是海陆。」
是的,死去的人,进入宇宙的人,是海陆。
一直是,海陆。
海沧杀掉的不是海韵,而是在那天革命成功控制身体的……海陆。
时间……时间一去不回。我穿过一切可以抵达的时间。
我可以代替我死去。
也许……我想,再见我一面。
【已修正】
钟声响起,世界静止。
一直以来下个不停的雨悬停在半空,再没有一颗水珠落在身上。
水珠晃动。
剧烈晃动。
整个场地轰然一声响,错乱的时间归位,天花板水珠落下,一时间头顶地面雨声劈啪作响。
静止的时间点开始播放。
又抹了把脸上的水。没事,她已经习惯了。
这就是水多。
「海陆,你在哪?」
海陆在这个迷宫里,不见了。至始至终,从未出现。
皇宫中,脚下是渡口。
她们,在皇宫渡口处,前方出口没有飞艇停泊,门却开着,直指岛屿下方万丈深渊。
「海陆,我在叫你,你为什么不出来。」又不厌其烦对空气发问,「或许你该出来一会?」
渡口边缘有风,风向上吹。皇宫岛在很高很高的地方,万丈深渊莫过于此。
「好吧。」又深呼吸,松开握住柠和女鬼的手,「在这等我,等会不论发生什么,不要动。」
柠想说什么,可是,这个时候却难以开口。
又摇头,「你是想问发生这些是谁的错,其实谁也不是。只是想让过去重现,有什么错?任谁不明不白死了都会想要查找凶手。」
这是她该付出的代价,她干涉了迷宫。
「但那和你无关。」柠说。
柠指着自己,还有女鬼,语气像是质问:「这里是发生很多事,都和你无关。」
感受到风声贴近,又问非所答:「知道讲故事的好处是什么吗?」
在柠的无言中,灰发少女张开双臂,任由那股风托着她腾空而起,把她拽入万丈深渊。
「是我,永远有权利能够重新讲述同一个故事。我将为故事开启不同时间线。」
风吹得很大,是啊,岛屿边缘向来有风,而且有时会年久失修脱落碎块。
不知是谁从背后推她一下,
下坠中,又听见笑声。
海陆,就在这时出现。
怀抱双臂,盛气凌人地问:「怎么在那种地方?很危险的。你不能在未来的时间,来,我们先回过去。」
「……」又没有问为什么。
她知道为什么。
海陆是在保护自己。自我保护。
人为什么要保护自己呢。因为人要活着。
活着的人需要一个未来。
「我推你你就来?」海陆开始数落又这么不仔细了。
「啊,一时失察。」又仿佛在说一件大不了的事。
来到宇宙之后,又想,是她疏于防范。
她一直以为,宇宙并非同类,它甚至不是人类。
她对此……放松警戒。
是她变得迟钝。她的感官,在生锈。
现在的她,是一块石头,躺在某座山洞中,等待风穿山而过,锈蚀路上所有的石头。
那些从体表掠过的风,对她而言,只是吹过石头的风。
一块石头,会对风有什么感觉呢。
什么都没有。就和其它的石头一样。
她对于世界的感官……她赖以生活的资本。
被身处安逸的宇宙,被身处不再需要生活,不再需要她的未来的宇宙。
封闭了。
就是因为你,我才生锈。
其实,又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宇宙,就只是宇宙。
这事和宇宙关系不大。
但又还是忍不住生气。
她,在对谁,生气?
嗯,所有事物中,她最喜欢她自己。
独一无二喜欢。
「别再落下了。你知道下落过程没有终止。」又说。
海陆用微笑作答,打了个响指。
地面主动接近脚底,直到像用了胶水一样牢牢吸附在脚下。
「啊呀?」海陆对眼前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故作惊讶。「这样不行啊。」她苦笑,「改变规则是不行的。」
又不置可否:「也许吧,但你可以仔细看看这里,这个地方。这是一片普通草原。」
海陆从来没有看见过一片一望无际的陆地,她只见过海洋。她不由自主向前迈出一步,再一步。
她跑向草地深处。
这片陆地那么大,大到超过人生所有水的饱和,
于是,陆地渗出水来。
陆地正在被海水浸湿,演变成汪洋。
海陆一脚踏进水中,困惑回头。
「你不能消失在陆地上。你知道,消失无济于事。」又阻止走向绿草深处的海陆。
海陆就那样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这片草原,说:「它很漂亮。」
「但我再也不会得到什么了。除了这张脸。海韵把它送给我。」
海陆叹着气沉进汪洋大海,紫色长发像海藻,包裹她全身。
「是吗?」又也陷入水中,「因为现在没有人,没有同类需要时间?」
她一句一句接着说:
「倘若你在某个现实中,时间川流不息,不愿前进的人,思维停滞,而身体……不断长大。」
「到最后,你会得到荒废的时间。」
「而我,曾经失败了我人生中所有事。」
「我对那些荒废的时间无可奈何,我只能躺在床上,等我生锈。等我死去。所有未来的期望石沉大海,知道最后我发现了什么吗?」
「哈……什么?发现你其实根本不会游泳?或者你告诉自己不会游,所以算了?」海陆是有嘲讽意味的。
又也带着点嘲讽:「我发现,其实我根本不需要那些东西。就算没有未来,它也不会更糟。人生最糟糕的事不过是一死,死亡或许会很痛,但那之后是永远安眠。其实很划算。然后有一天,我仍旧不得不从床上起来。」
「那你为什么一定要躺那么久,做点什么,不好吗?」海陆也曾经历失败,也曾失败后立刻迎来死去。她不懂。失败了……那就重新开始,不可以吗?
「因为我在宇宙中,在这里,我永远不会死去。死去其实很容易,放弃身为同类,我想这是在宇宙中唯一的死亡方式。」
即便无情如又。她会感到遗憾。这无可避免,「但我似乎还不想放弃。所以我起来,出门去。」
「继续,你差点说服我了。」海陆抬一抬下巴,在水中悠然自得漂流。
「我在想,我该和宇宙算这笔账。它找到我时,我根本不知道它是真东西。它和脑袋中常出现的声音很像,和幻觉一模一样。」又皱眉微笑:「抱歉,我不是那种有东西说一起去拯救世界会满口答应的同类。还是人类时也不是。仔细一想,其实我没什么可说的。你可以不接受这把武器,这是我和海韵的约定,她说你正急用。」
海陆只是看看,没接。
又问:「你在等什么。等这个渡口永远不会来的飞艇?其实你知道你的记忆并不完整,何必那么固执?」
「那你为什么也在这?」海陆这个问题很不客气。
又有点……难过吗?
「人生……一去不回头。岁月如梭。没有人能往返时间。因为时间从来不存在,不会降临。」
空中招摇飞舞的。是她的野心。
海陆停下漂浮,像直立在水中的尸体,话语严厉起来:「传说,如果在柠檬宇宙中成为人类的话,能回到原本的宇宙。你就这样想回去?」这时的海陆,很像一个统治者。
她什么时候,这么不善于隐藏了?
又坦白承认:「和你不太一样,我想成为人类。」
「你真是……傲慢。」海陆没有被又的发言震惊,只是喃喃自语。
紧接着,一向敏锐的她意识到某个事实。她的追猎本能让她想紧咬不放,可是……话一出口,变成了相当温和无力的话语。
海陆妥协了。
妥协着,轻柔地,小声说:
「又。你是不是,十分讨厌你自己。」
「嗯。或许吧。」
「因为厌恶,所以来到宇宙。」
「因为一生碌碌,所以厌恶。」
「因为无所事事,所以一生碌碌。」
「因为厌恶无所事事必将造成的碌碌无为,所以心安理得。」
「正因如此,才能生活在宇宙。」
然后,又说出最后一句话。
「我深爱着这个我。因为我是今天会出门捕捞柠檬的我。」
又就这样,平静,没有一丝情绪起伏地注视海陆。
过往并非历历在目,甚至这时,又什么都没有想。她一直清楚仍旧有人和她一样,固执地等待不会降临的事物。
奇怪的情绪,让她想要再多说一句的情绪,诞生于此刻。
「或许我无比憎恨这个我,同时又不得不爱着这个我……这个现在的我。宇宙有过去,有未来,万物有来处,有去处,而我唯独生活在现在。因此,我无法对任何能够找到来处和去处的事物产生兴趣。」
「……」海陆也被奇怪的情绪支配,喜悦和难过同时出现,内心坚硬又柔软,「即便矛盾,也要这样生活吗?明知没有放过自己……」
又说:「如今。我生活在宇宙。我不会劝你回去,至少你该让我完成约定。」
所有她出于奇怪情绪想说的话,已经说完。同类是否理解,她不关心。
但她想,或许海陆是能够明白的。
明知无法放下。仍旧固执地生活在宇宙。
因为无法放下,勉强自己度过每一天。为了度过每一天,每一个时刻,而不断勉强。
一边自我厌恶,一边爱着这样的自己,任由自己生活在宇宙。
捕捞柠檬,出门散步,为此度过的每一天。
所有同类们,都一样。
处于矛盾循环中,才生活在宇宙。
毕竟,谁知道矛盾消解……
自己还是否会存在。身体是存在的,精神上呢?放弃了原来的自己,相当于杀死自己。
杀死自己。
像海陆一样。
海陆,的确是想遇见自己的。
在那之后,她要做什么?
「……虽然很好奇你的经历。不过,我承认你说的有道理。」海陆接过那把武器,「我们还会回到宇宙中,有时间的话,对我讲讲?」
「嗯。」
海洋与陆地褪去,雨水覆盖天空。
密谋之夜,天空漏雨。惊雷阵阵。
「欢迎来到这个夜晚。」海陆有喟叹,有无奈。
皆在此夜。
「我给你唱首歌吧。」又提议。
「好啊。」海陆仰头看雨,雨落进眼睛。像泪痕。
这是一首无名之歌。是一首年代不明曲目不明的摇篮曲。经由口耳相传,从那个遥远的远古时代流传至今。
大概是……妈妈哼唱给孩子的歌。
又声音哼唱得很低,在雨声中,为雨水伴奏。
音调呢,肯定不准。
忽高忽低。
但雨声能掩盖一切。
旷远的歌声,回声,雨声。天空是玻璃罩,雨水铺天盖地,歌声在风雨中飘摇,远处飞艇进站时停泊鸣笛声传来。
「海陆,你允许我改变这个世界吗?」
「如何改变?」
「让时间前进。」
「雨啊。」海陆说,「不会停的。」
「这样呢?」又拿出紫色折叠伞举过海陆头顶。
海陆比她高。
灰发少女,固执地举起手臂。
雨声在伞外响起。
海陆再不能说什么。「来吧。」带头走向一个方向。
「等等,」又想起来还缺东西。
「柠!妈妈!」灰发少女在海陆惊讶的眼神中大吼。
谁知道脱离视线这两个会不会乱跑,妈妈应该不会,柠很难说。她该怎么把她们带到这个夜晚?
只要,只要让世界在时间上接近,就算相隔再远同样有办法过去。现在,让她调整时间好了。
世界毫无变化。
一丝波动,震颤。整个世界出现连锁反应。
柠第一个出现,然后是女鬼。
「妈妈!」又根本没搭理柠,「我们去看今晚的电影吧。」
「好。」女鬼也被雨拍打,雨中她的看起来好像少女。
妈妈这么年轻,那她是个宝宝。
谁还不是个宝宝了。哼。
又是想和柠炫耀妈妈来着。
可和柠炫耀有什么用?那家伙连人都不是,比她还无法理解什么是妈妈。
「走啦。」她到底还是拽着柠,没松开手。万一走着走着掉坑里了呢。
「喂……这里这么奇怪,你还待得下去?」柠似乎在提建议。
「我还有事。」又装作没听懂。
「……」柠见证过这份固执,不再说话。
「走吧。」海陆在前面,一行人走进雨夜深处,进入皇宫内部,在回廊间穿梭。
这个夜晚除了雨声分外安静,皇宫内没有护卫队,也没有人。
几人踏上一条宽阔走廊,雨水让地毯变得深红。沿着地毯向前走,这条路很长。
尽头,是王座。
雨声格外大,王座两侧都是高大落地窗,倘若有光照射进来,坐在上面的人俯视一切,该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海陆在距离王座还有几步时停下来,
「就在这,再等会我会被谋反者杀死。」
又仔细,缓慢,暗中打量海陆。海陆——竟然不知道吗?杀死她的人是谁。
如果……真的不知道怎么会投射迷宫。那,海陆以后,还有机会得到,那个证据吗?
「海陆,跟我去个地方吧。时间还来得及,很快的。」
「哪里呢?」海陆这时很平静,没有再次面对死亡的恐惧。
「海沧的‘房间’。」
穿过形式上的门,她们重新返回那个床吊在天花板的房间。
再次,打开地下室。
再次走过那段楼梯。
呈现在眼前的空间……
「这里是我的宫殿一角,就在花海附近。」海陆以为这是幻想出来的空间。
又说:「它真实存在,就在海沧房间地下,我没有干涉这里。」
海陆接受了。
「这个地方,有能量残留。」柠指向花海中一扇小窗,「在那里。」
「你继续感应,我试试能不能让它重现。」又保持和柠单手相握,用心,用思绪感受那段‘日记’。
时间悄然联结。
那一瞬,又微怔。「海沧的记忆……是第三人称。」
故事里所有自身感受,都是,‘她’的视角。
……
她在这里。
在这个小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