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肯定的是,活人,活下来的人,同样经历过那场灾难。时间无法前进。于是活着的人,被另一些记忆同化,忘记发生的事。
「这里,是哪里?」
「种花岛啊,很多年前就存在的岛。」
「那,我们住在地下吗?」
「好像是的啦。妈妈说,皇帝的妹妹想要夺权,皇帝这样三天两头发病,还不如让她妹妹登台,所以我们一家搬到这来了,皇帝的妹妹让妈妈做岛主。」
「地下……我们,真的住在地下吗?」
「是啦,原本地下建筑没有现在的好几层,是只有一层的,皇帝的妹妹接手后增建了……」话语戛然而止。
「嗯,好像是这样,你为什么不说话?」孩子奇怪地问。
「因为,因为……我的记忆。我的记忆忽然不见了。」另一个孩子迷迷怔怔回答。
「……」又不再听两人对话,神色严肃起来,「妈妈,你快回到我们的房间去,帮我守门,那里很重要。」天刚黑,还来得及。昨天门外的东西并不是天一黑就出现。一定来得及。
「你呢?」
「去找我的同伴。」
又的焦急语气让女鬼不再多问,快跑着离开。
「柠,你可撑住了,别被鬼同化。」
默默说完这句,又重新返回地下建筑入口。
来,这场夺回行动,她可不想输。
夜晚的走廊和白天完全不同,白天能听见模糊说话声,带着回音,通过墙壁和空气传递过来。
夜晚是寂静的,寂静得只有风声,风在走廊上回荡,安静是风声的倒影,鬼,往往就在这时出现。
柠昨夜看见了什么,她被什么抓走了?
又有个推测。得先从昨天门外想把她们两个都引出去的东西说起。
那东西是什么,或者,是谁?
不管是谁,今夜,它都会再次到来。
鬼也会复仇的,活人为什么怕鬼,不就是因为鬼并非寿终正寝,怕被报复吗?
柠被抓走,是一个证据。柠和昨夜门外那东西打过照面,但她不知道,那东西学会她的声音,没准沾上点气息。不是都说鬼看不见,是靠气味抓人的吗?
鬼很可能抓错人了。
这么一想鬼是谁又心里有数。
现在是两手准备,不知道她的女鬼妈妈能不能抓到门外那东西,她再去好好找找失踪的柠。
「我,不想死啊……」
叹息着,走到一层的卫生间门口,大喊:「柠,你在吗,在就出声。」
放眼望去,一排排紧闭的隔间门。再想到隔壁就是遗照房间,一排排遗照,黑洞洞的眼睛。
这气氛不出来点什么都对不起。
格子间是不会回应她的。
这层,没有。
再来。
之前走廊上蝴蝶结鬼的尸体不见了,这倒是和世界刷新似的,鬼也会死。
一个个房间,没区别的房门,看过去也像墓地一样。
走到下层。气氛就是不太对,阴森森的,走廊有灯,但是没人。没有任何东西。试想,她独自一人站在卫生间门口,身后是走廊尽头墙壁,身前是直通通的走廊,空旷安静。
安静得让人窒息。
不过,其实她脑袋里并不安静,她有她的耳鸣。
她一直在耳鸣中思考,只有睡着时,耳鸣才会停下。在睁开眼两秒之内,意识到自己已经醒来,耳鸣必然响起。
耳鸣不曾停止。是她睡着了。
嗯。所以,为什么有人放着可以睡觉的晚上不休息,出去找什么鬼?
但她也拦不住。柠有手有脚,是个白痴,她拦住一次,还能拦住永久不成。
迟早要跑出去,吃点苦头多好。
「你是真的不在,对吧?」用力敲格子间的门,没有回应。
实在不行,她是不是得砸开这栋建筑所有的门。
多不好啊。
对她自己多不好啊。问题从来不是我为什么在这。这些在哪里都要度过的时间,身处哪个世界完全无所谓,讨厌麻烦。但麻烦到来时永远不得不解决。
时间在此时此刻重新打乱,降临,空无一人的走廊,人潮从对面汹涌而来,人们尖叫着跑过身旁,竟然有几个熟面孔。
没有人触碰到在海浪中静止不动的灰发少女。人潮,真的是水,幻觉般的水掠过,剩下眼前——那个东西。
人潮,尖叫,不,那些都是诞生于想象的鬼,它的附属品。
因为,人们觉得,可怕的鬼出现了,必然会尖叫,逃窜。所有人共同用想象力补全鬼的样子。
「我……」又低语,「我能战胜这么多人的想象吗?」
「倘若,我闭上眼呢?」
「我用我的想象,去补全我看不见的世界。这时世界是我的,而不是很多人共同创造的。」
阴影,在走廊对面层层逼近。又闭上双眼。
「在精神上,没有人能战胜我。」
「我一定能定义它。」
又开始想象,她一直在想象。从这个夜晚到来,看见极光那一刻起。
她面对的鬼,是某个人此生最恐惧的存在。即便恐惧的原型死后,这份深入心底的恐惧仍旧没有消失——它真的出现了,以鬼的姿态,真实出现在世界中。
或许,是报应。
以鬼怪传说害人的人,在动手除去自己此生最大的阴影同时,利用鬼怪传说,加害旁人,于是鬼真的出现了。在这个奇怪的世界。
是啊,那个被猥亵的孩子,成功给自己报仇。但是迟了二十年。
她无权指责什么。
走吧。穿过这条路。
向前走。
把不知被困在哪的柠带回来。呵……真不知道,那家伙最恐惧的事物,是什么。
人群,喧嚣,其实也困住了她。
她听见过去。
她的眼睛,看见过去。
她不是,一直睁着眼吗?是的,是的,她在运送一个东西。是母亲交给她的,说,要送到姨妈手中。那是一个小盒子,很小很小,如果里面有东西,大概只能放一个指尖。盒子就满了。
所以,既然要她送出去,那里面肯定装着东西。它,怎么可能是空的呢?
但是,当盒子交到姨妈手中时,姨妈打开它。
它空着。里面是一块柔软的鹅绒,有一道缝隙,原本该在缝隙间镶嵌的东西,不见了。
姨妈没有困惑,而是在下一秒用浪费时间的眼神责备看来,拍掉她手中的盒子,立刻有设备过来打扫地上垃圾,姨妈转身走开,只有她自己,站立在原地。
那个眼神,她记得很久。
现在还记得。
「那是个玩笑?你以为我会这么说。」她跑回去,母亲在窗边,看着窗外大楼附带的庭院,眼神空洞,优雅微笑:
「不,不是,那个盒子本来就是空的。我送出去,只是想告诉她,我们之间就像这个空盒子一样,完了。」
母亲回头看她,微笑着,重复:「我和她之间,完了。」
母亲从口袋里拿出那个本该在盒子里的戒指,随意交给她,「它是你的了。拿去玩吧。」
她接过戒指,飞快跑去找打扫走盒子的设备。设备是姨妈的东西,只进不出,她无法通过常规途径打开。
她拆了它。拿出那个小盒子,把戒指镶嵌进去。
就像,戒指和戒指盒,本该是一体。
但是,人们有时会戴着戒指的吧,那么,戒指盒就空置下来了。
为什么,要订做这样无用的东西?
这是她无法理解的事。
她敲响姨妈的门,想把完整的盒子交给她。
姨妈没有开门。
上课时间到了,她回去。
下课了,她再次回到姨妈门前,继续等。
傍晚,门开了。
姨妈开门第一件事,是在百忙之中抽走她手中的盒子,彻底扔进垃圾处理设备。
那个盒子被压缩成块,变成只有指甲大小,姨妈这时才肯给她一个眼神,「这样才对,送给你了。」
这天的最后,她拿着小小的垃圾块,回到房间,写她的作业。
然后,是那个她哭着求母亲不要离开的场景。
其实,她知道。不论她说什么,母亲都一定会离开。她看见那样的未来。
时间在此刻跳跃。
她看见了未来,哭着的她,还是个孩子的她,一转眼在另一个房间。
那是她的公寓。
她的公寓面积不大,一张书桌,一张床,一个简易衣柜,一点储物空间。没有半点装饰品。
她不需要。
每天,她在这里通过写字赚钱。
每天,她困在这里,做家务。
每天,她按时出门散步,按照固定路线路过某些区域。
一个单元故事结束时,她构思下一个。
一件家务做完时,她望着简洁无比的桌面喘口气。
一次散步结束时,如果心情不错,她就去楼下的咖啡店坐坐,听客人谈话,品尝菜单新品,望着窗外发呆。看街道景物川流不息。时间一往无前,
时间,唯独、
没有现在。
现在,现在,她的现在去哪了?!她要怎样跨越这些时间?她知道它一往无前,她的意思是它一向一往无前的,对吗?它越过她。
它一笔带过她。
现在,她做完所有的家务。
正在她的桌旁,喘口气。
黑铃睁开眼。
什么嘛,她只是睡着了。
对啊,她还约了人的。就在这间咖啡厅。
「姐姐!」小女孩向她跑过来。
「来,喝水。」黑铃不是会耐心招待小孩的人,这世界上,她唯一一个耐心对待的小孩只有她妹妹。
某种程度上,钟乡年说得是对的,双蔓,她今年六岁的妹妹,非常喜欢她。
黑铃能体会那种感觉,就像看见另一个自己一样,天生喜爱,这是一种血缘,或者说骨子里的指引,是没来由,没有证据的喜欢。
可是,呵……蔓。藤蔓的蔓。
双蔚,她的姨妈,给妹妹起了这样一个名字。
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这样面对诞生自她的基因,名字像是在嘲讽她的妹妹。
但这改变不了她们彼此喜爱这个事实。这实在是种很奇怪的感觉。
黑铃抱住双蔓。
双蔓靠在她怀中。
有时候,她们会这样静静拥抱,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好像所有沟通都通过意识无形中触碰来完成,一种精神上的满足,被安抚感油然而生。
有时候,双蔓并不像一个完整的人。如果仔细观察,这孩子身上,没有太多身为人类的感觉。像是冷血的动物,冰冷,危险,然后致命。和这样一个人接触,迟早会害死自己。
但黑铃还是喜欢她的妹妹,
喜欢到,让她想杀了她。
想让她重新变成她的骨血。
所以,黑铃迷茫过,她一直在迷茫。她能够确信当双蔓成长到能自食其力时,一定会因为这种欲望而杀了自己。她们之间只能活一个。
黑铃抱住妹妹的手臂收紧。小女孩靠在她胸前,从来不曾察觉危险就在身边。
因为,她还太小。她分辨不出,喜欢其实暗含杀机。
或者说,那就是杀意。
黑铃,太喜欢妹妹。
喜欢到很想很想杀了对方。如果双蔓真的是另一个她自己,她早就这么做。
偏偏她知道,双蔓不是。双蔓,只是个等待从她身上汲取人格的孩子。双蔓不是她。
「姐姐,姐姐。」
小女孩像紧盯猎物一样盯着她。那双眼睛,像兽类,而不是人。充满野性光芒。
「我想收养你。」黑铃闻着妹妹身上陌生的洗护用品气息,幻想这个孩子生活在她身边,拥有和她一样的气味。
这也是种诱惑,就像她们总是不知不觉间想吞噬彼此一样。
别说这到底是不是健康的爱,她这辈子不知道爱是什么东西。她不想伤害这个孩子。如果她想,这个孩子根本不会诞生。
「姐姐最喜欢我了,我知道。我也爱姐姐,最爱最爱。」
总之,爱是个连孩子都可以轻易说出口的词。
轰隆!
雷声响彻云霄。
降雨时段,彻底开始。
「姐姐,回去的话,你要做什么?」双蔓问她。
「我想想……家务都做完了。也许,我会在雨中散个步。」
「那,你带伞了吗?」
「带了。怎么?」黑铃正纳闷为什么这孩子知道她带着伞,伞这种过时的东西……至少,这些新文明到来前出生的新世代,是不会用的。
就是,如果被学校的孩子发现,会被嘲笑的程度。
「因为,我看见过姐姐你。就像看见,我自己一样。」
「是吗?那,是在哪?」
「宇宙中、现在。」
双蔓晃了晃头,几乎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露出灿烂笑容,对她展示一个聊天窗口。
视频通讯中,姨妈的脸出现在眼前,‘你根本就不需要理解爱。你不会需要那种东西的。你需要的是欲望。无穷无尽的欲望。你会活得很好,非常好,我的孩子。’
姨妈一如既往对她说。
这些话,让她无法分辨出时间。
时间、时间。
时间是现在,还是过去?
或者是在未来?
所有的时间搅和在一起,时间它、乱了套!
呵……
时间啊。
你说,它会战胜,
所有吗?
又睁开眼。
眼角余光中,那残留的视野中,一对眼白明黄的,红色瞳孔盯着她。
一闪而逝。
浪潮般狂欢远去。
那个可怕的东西。那个想象出来的鬼。
这个世界的规则、
就这样穿过了她。
而她想的是。
原来……那个闭上眼睛看到的,所有家务都做完焕然一新的室内,才是做梦。
时间啊。
倘若。倘若所有的时间一模一样,未来的她,在公寓内打扫房间,做家务。
过去,在某个宇宙中的她,一样在休息站盒子中打扫房间,做家务。
那么,时间,地点,以及……她到底是不是她,这个做家务的人是过去的她,拥有过去的所思所想,还是未来的她,正经历未来的事,和自己的妹妹一起聊天喝果汁,等着一场降雨,脑袋中想着未来的事,
究竟。有何区别?
海韵,就是这样联结过去,联结身处任意时间的……
另一个自己。
承担被过去亦或是未来自己同化的风险同时,制定规则,干涉时间。
就像她刚刚,差点被某个时间段的自己同化。
……大概清楚,柠看见什么了。
又走向一个格子间。
毫不犹豫打开那扇门。
门内,是另一个格子间。以门为对称轴,像镜像般的对称空间呈现眼前。
从卫生间出来,走廊上,杂物凌乱,血海汪洋。
到处,到处是血迹。
到处,到处是活动着的躯体。
这里是昨夜。成功通过记忆联结的,昨天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