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和女鬼出发去找柠。
地图上实在看不出祭台在哪,只好找人询问。
「祭台?」年轻女孩很是困惑,「没有那种东西啊。」
「嗯,那换个方式问,有没有空旷场所,放置遗体的地方。」
这次女孩恍然大悟:「你说停尸间,因为有的大人物说,卫生间离住所太近风水不好,所以我们把卫生间和停尸间建在一起了。这两个地方都不受欢迎……是这样没错,感觉是你要找的地方。」
「我一个人?」又问。
「对。你的同伴出去了吗?」
「是,她出去了。」
原来死去的固定角色看不见女鬼。感觉哪里怪怪的。
生死之间的确有条界限,这是不可逾越的规则。就是说……女鬼有一部分还活着?
这算什么啊。和同类差不多的状态,半死不活的。
「同病相怜呢,妈妈。我们都死了。」又很开心。
女鬼也很开心:「死了。」
两个同病相怜的鬼相视而笑。
把卫生间和停尸间建一块的是天才。不知天才过得好不好,但夜里上厕所的人应该很不好。
当在同一层的另一端找到停尸间时,又这么想。幸亏活在这的是鬼,否则海沧住处离卫生间这么远,日子恐怕很难过。
说到底,她为什么非要住那么深那么远不可?
看看地图,再看眼前的房间。
谁能想到,这里入口处有个柜台的地方,竟然是停尸间兼任厕所。从入口进去,一侧是卫生间洗手池,另一侧是停尸间。
停尸间,并不是真的尸体摆在那,又不想看见真的尸体。所以,她看见的是一排排装裱整齐的黑白照。
在她的世界,科技早已突破没有色彩的黑白影像阶段,一般不会用这种方式拍摄人像,黑白照,是在特殊情况下使用。如果看见黑白色人像被装裱进相框,这个人很有可能已经死了。
信奉玄学的人说,对活人使用黑白照,会吸引负面能量,不吉利。
此刻,把遗体认知为黑白照,这种被定义成死者专用的东西,是一个测验。
「妈妈,你看见了什么?」就这么像平常聊天一样询问。
「……姐姐。」女鬼走向一副照片。
她看起来很痛苦,「这里……好多姐姐。」
「……」看来,她确实能定义一些东西,如果她猜得不错,女鬼被这个世界干涉,同时世界受她支配,女鬼会看见和她所下定义相同的东西。又身临其境代入女鬼视角,整个房间所有遗照如出一辙,全部是熟悉的脸。
……鬼也觉得这画面难以接受。又拉住女鬼的手:「没关系的,我们都死了。」
死鬼和死鬼,有什么好怕呢。
与女鬼相握的手,感受到对方颤抖,完全不是握着鬼,而是,握着另一个人。
原来,见到亲人死去,鬼也会……害怕?没错,女鬼是在害怕。
「别怕,尘归尘土归土了。」又从包里拿出两支笔,一只塞给女鬼,「在这里,你是我的妈妈,我是你的孩子,伤害你的,就是我的敌人。」
又提笔就给画中人像添了粗眉毛奇怪胡子,再把眼睛描黑,鼻子嘴巴也画得像简笔画,只一眨眼,严肃人像变成五官夸张的搞笑人物。
「你看,不像了。」
不敬死者,去它的啦。
「欸?」女鬼呆呆看着画像,「不,不像了?」
「想画就画。」又推推女鬼的手。
女鬼先是犹豫,然后攥紧拳头砸向遗照:「不可以!神无权夺走人类性命!阻止,阻止你!」
又想象神的样子。会杀人的神,未必是邪神。也可能不是神。是被称作神而已。因为女鬼出现时,时间并未倒流。
「你,在做什么?」一回头,门外,裙摆上系着显眼大蝴蝶结的中青年女性问她。
「是来帮忙的人,在整理遗照。」又顺口回答。
「哦。多谢你。」对方站在门口看看,没发现异常,走了。
女鬼出完气,重新变得温和。可能是睡太久,直到看见遗照前都是慢吞吞的发呆样子,现在,女鬼眼中显现出有精神的光,肉眼可见变得有活力了点,久久凝视遗照。
又沿着遗照通道走过去,仔细检查那一排排照片,一张张脸。照片总比真的尸体强,诡异是诡异,如果这里真的一屋子尸体,谁还敢进来。
「……像。」又停在某张遗照前。
照片里,是刚刚问话的蝴蝶结女性。
……埋在这里吗?那么,不是工作人员了。而是,有身份的人。但,那为什么会在这里工作?贵族是不必在领地外工作的。
怀抱疑问,又检查完这层的停尸间。这里是海沧所在的那层,根据地图显示,每层都有停尸间。
是啊,每层都有卫生间。建造这栋地下建筑的人是天才。
「带走吗?」又问很在意遗照的女鬼。
女鬼摇摇头:「不了。她不在这里。」
看得出,女鬼的记忆在逐渐恢复。
只是这个瞬间,说不清是过去,还是未来的记忆悄然而至,就像看见十分清晰的老照片时,无法辨别具体拍摄年代。在混乱时间中,这种感觉像是身处属于未来的过去片段,是在翻阅老照片时因它如此清晰而感到惊讶。
又拉了拉女鬼:「可以的话,希望你一直是我妈妈。」
女鬼把灰发少女拥进怀中,「怎么说这种话,你一直是我的孩子。」
又把脸埋进毛衣里:「好。」
这层的停尸间检查完了,去检查卫生间。
每层有二十个卫生间格子。对于公共居住区来说,不算很大。左右两排一眼望得到头。
收拾得很干净,没有奇怪气味,地上甚至没有水。……负责打扫的人,真的有好好做完本职工作,即使作为鬼来说退休看不到尽头,也每天都在做。
也有的格子间锁着,又低头去看。从门缝下面看见不同的鞋子。
「……感觉我好像鬼。」又拉着女鬼的手,像一个孩子,在瓷砖地上翩翩起舞。
女鬼配合地高举起又的手,灰发少女脚步回旋,转了个圈。
「如果是舞蹈服就好了。」有点遗憾。
「舞蹈服?」女鬼感受到又的渴望。
又在自己身上比划:「那种人模人样的礼服,有西装和小皮鞋。」
「嗯。」女鬼点头。
又跳完了舞,打算离开,手指刚刚触碰门把手,门忽然向里面打开,又后退一步,和女鬼站在门旁,让开门口位置。
门打开跑进来两个小孩,都不大,四五岁。
其中一个小孩裙子上系着超大蝴蝶结,这么大的蝴蝶结对于成年人来说可以是装饰,但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太大了,拖在地上差点让她踩中绊倒。
「哎!」蝴蝶结小孩踉跄一下,身后那个小女孩连忙伸出一只手拉她,另一只手小心翼翼拿着朵紫花,为了避免花被弯折特意远离身体。
反正就在门边,又下意识伸手扶了一下那快要摔倒的小孩,没想到,手直接穿过去。
「……」原来,这两个孩子还活着。也对,是她忘了。一般灾难到来时,家长好像会更倾向于让自己的孩子先得救,优先让孩子活下去。
她看的模拟纪录片中,手无寸铁的母亲会用身体帮助孩子抵挡伤害。
两个小孩都没有摔,反倒是那个蝴蝶结小孩,回身反手抢过另一个小女孩手中的花。
小女孩没反应过来:「呀?」
「现在它是我的了。」蝴蝶结小孩耀武扬威甩着手里的花,没有半点珍惜的样子,「这朵花也没有很好看嘛,你一直拿着,还没有妈妈上次从皇宫带出来的好看。」
「唔嗯……」对方本就比她大比她高,另一个小女孩没敢去抢回自己的花,原本看着要哭了,听见对方这么说,眼泪没忍住,吧嗒吧嗒掉下来,开口带着哭腔:「你这样是不对的,这里是海沧姐姐的领地,海沧姐姐会惩罚你的……」
蝴蝶结小孩说:「我才不管,妈妈说她会帮我抢到所有我应该得到的东西,我们本就在掠夺中生存,她们家的王位还不是抢来的。」
小女孩再也忍不住,哭着说:「就算你妈妈和海沧姐姐关系更好,也会有人来惩罚你的,海沧姐姐知道了一定会的。」
蝴蝶结小孩撕下一朵花瓣,「等她死了就不会了。何况,现在她不知道。」
「死?」被抢的小女孩还太小,原本看见自己喜欢的花被破坏更想哭得大声,但这个词吸引了她注意,可……她根本无法理解这个字,于是只能求助般看向对方,希望对方能给出答案。
这种神情取悦了蝴蝶结小孩,她一连撕下好几片花瓣,揉碎了,紫色汁水沾染在指尖,她有些厌恶,把剩下的半朵花扔进垃圾桶,「我妈妈说的。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对了,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
又看了一眼被丢弃的花。
「什么花?」小女孩绝望地抹眼泪,恋恋不舍看垃圾桶,视线,
和同样看向垃圾桶的又,相对了。
小女孩揉眼睛的手一顿,「啊!」
叫声给蝴蝶结小孩吓到,「是死亡之花啦!你鬼叫什么?!不就是朵花,下次跟我和妈妈去皇宫,那有一片大花园,皇帝很忙的,花园几乎没有人,你可以随便摘。」
又默默收回视线。嗯,对不起,让你看见鬼了。可是鬼姐姐我至少形象还可以,没满头满脸血。
「那……!」小女孩指着又站的地方,说不出话。
但是那里,分明什么也没有。
蝴蝶结小孩也有点怕,拽住小女孩伸出的手,「我们走,听说最近各个地方都闹鬼,妈妈说皇宫里也不安静,皇帝几次半夜里醒来,发作得更频繁了。」
「不,不要,」小女孩到底没甩开对方的手,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临走还说,「我不要去皇宫,皇帝总是板着脸瞪人,好可怕。」
看着门关上,又一脸惊诧。
……海韵那德行?板着脸,瞪人?海韵轻佻得就像个街溜子,是会夜半拦路说‘小姐我们去耍一下吧?’这种类型啊。又简直怀疑是不是同一个人。
不过她不太讨厌海韵。不如说,如果可以挑选亲戚,她挺希望有个这样爱玩的小姨。姐姐就算了,护犊子的姐姐其实也会欺负妹妹。她自己就这样所以很清楚。
……不对,她什么时候有妹妹?!
太奇怪了。
「走吧,还有几层要查看。」把疑问埋在心底,又拉着女鬼,沿着从卫生间出来的路走上楼梯。
这边走楼梯倒是顺便,建这里的人果然是天才,就算一边厕所满了,急用的人上个楼梯就有救。
这层停尸间和下层一样,又怀抱目的,没有自己要找的人就匆匆一瞥,不曾停留。
毫无收获。不管是柠说会躲在那的卫生间,还是停尸间,通通没有找到要找的东西。
直到上到第五层。
这里,已经接近地上。
这层的建筑,仔细观察,明显比其它楼层要旧。
这层的停尸间里遗照非常多,一眼望去里面已经没有空位,最新的不得不摆在门边地上。
不,其实,说它是停尸间不够准确。有时候,它可以是衣冠冢。
就在停尸间入口处。
眼前,是两个衣冠冢。其中一个布置得郑重其事,有各种物品,上面写着:海韵。照片旁放着看起来很新的紫色死亡之花。
另一个能看出布置得匆匆忙忙,或者说是敷衍了事,能做得和旁边那个一样好,但布置的人不在乎,东西随便放下就走了。
上面写着:海沧。海沧的衣冠冢,只有一块沾血的,指针停止走动的手表。表盘上雕刻着许许多多精美的花,中心处碎裂,一个非常小的洞贯穿了它,于是指针失踪不见,只留下时钟数字。
这块表,是紫色的。
她,是来到,活人这边的世界了吗?是谁,建立海沧的衣冠冢。
海韵,海沧。她们的遗体,最后去了哪?还有——
「你去哪了?怎么手上有水。」
拉高的女声从不远处传来。
探出头去,视线不再被墙遮挡,又看见那名系蝴蝶结的女性正低头伸手去拦往房间里跑的蝴蝶结小孩。
蝴蝶结小孩穿过她的手,跑进门内。
女性神情暗了暗,抬头看见又,招手:
「喂,你。对,那个女仆,就是你。」
又不得不走过去。
「你整理得很快,怎样,有什么问题吗?」
面对疑问,又回答,「有个地方空着一块,写了名字,遗照不见了。」
「是谁?」女性没想到还真的有问题,不过她也没太在乎,公事公办地问。
「海陆女士。」又盯着对方。
「不,没听说过这里有叫海陆的人。」被盯着看的女性似乎察觉到不对,「谁允许你这么盯着我看?仔细想——」
警报在脑海中拉响。
「我没见过你。」
此刻,说话的女性已经不再是人形,变成模糊一坨,无数看不清形态的攻击携带风声四面八方袭来。
「你拿我出气,似乎不太好。女士。」她明明没招惹鬼吧。
又厌恶移开目光,瞬间拔出她的小刀,横在身前。
鬼,到底是什么?她选择闭上眼睛。她需要思考,如果她不能固定形态,就无法真的杀死鬼。
算了,就当是火柴人,她是个不合格的程序员和设计师,只能任凭拙劣画工和漏洞出现。
等了等,攻击没来。
睁眼,
女鬼挡在她面前。
模糊的东西穿过女鬼身体,被刺穿的地方有血肉的颜色缓缓愈合。
女鬼被压制。
受伤,鬼不会痛吗?
又——就这样在女鬼身后,一如既往观察。
攻击开始凝聚,咆哮着,从天而降。
算了,就当是线条吧。线条万箭齐发般刺向她,被女鬼挡下,看起来,全部被女鬼拼尽全力吸收,有点像什么呢?就像,一个人类,以人类之躯承受雷击的瞬间。
白光呼啸间,天幕锃亮,扭曲刺目但每次出现都会被固定形态的闪电击中一个人。说到写实风格闪电,很容易想到像树杈的白色光芒,白光击中人类,时间因此定格。
又的小刀在白光中划破那层皮,鼓胀的皮爆开,露出后面清晰人脸。
她确定了!
鬼的形态!
白光是阻碍她看清鬼的世界规则,她攻击自己的思维借此打破束缚。
「你确定你的规则真的是,你的规则吗!」
战斗在瞬间结束,她刺中能够看清形态的鬼。‘看清’——即定义。
她定义鬼,可以被杀死,就像人一样,于是鬼。鬼在她面前变成人,简直像失去皮肤包裹的人类,她拥有透视眼,看见心脏在肌理间鼓动,想要刺中轻而易举。
鬼在她面前倒下。
她厌恶,但还是触碰宛如内脏解剖模型般的鬼。
……
面前,是在一片狭窄窗下,半坐着的尸体。
只有半人宽的窗户碎裂只剩窗框,尸体无力瘫坐靠着破碎的窗,面部开裂,看不出具体模样,一手牢牢抓在胸前,那只雕刻鲜花的手表,伴随武器启动被打出洞来。
贯穿心脏。
窗很小,房间也很小,小到多站几个人就填满了。
「走吧。埋了它。和皇帝在一起。」
这是她的声音。
「涨水了吗?」她问手下,「水大不大,岛那边会不会有事——」
就在这时,她看见。
海韵。
和平时朝堂之上觐见时完全不同的海韵。似笑非笑看着她。
「你,杀了我妹妹。」这句话并非由海韵开口说出,只是做出口型。下一秒,她的头颅变成花。
开放,开放的花。盛放的花。
「你得守我的规则呢。」海韵在她身上打下标签,好像她是一件等待出厂的衣服,标签从衣领处垂下,随着运输晃动。
海韵看着她,告诉她时间会留下什么。她必须,遵守规则。
海韵说。时间无用。于是她跟着重复。
最后,只剩下她大喘气,像被堵住喉咙憋醒的人,规则是翻涌浪花,她在醒来那一瞬剧烈咳嗽,被氧气拍打,因氧气过多而眼珠乱转,心脏狂跳。
「不行。」她清楚听见自己说。
「孩子!我的孩子!」眼前一花,又被女鬼抱着,「你要消失了!」女鬼关切地爱抚她。
又尽力平复惊魂未定的思绪。原来,她每次陷入她人回忆时,代表着自己正在被记忆侵蚀,直至消失,如果,如果被记忆同化成功,她,会变成另一个……人?
真的是人吗?
「妈妈,」又莫名感到委屈,埋在女鬼怀里,「我还没有找到我的同伴,她明明说她会躲在卫生间里。我们找遍所有的卫生间,她都不在。怎么办啊……」
女鬼凝视她,分析她的情绪,缓缓说:「你的同伴不是,不是鬼。」
又点头,「嗯,她是……」
就在这时,灵光猛然击中她!
她想,白天不是鬼的领域,假如被鬼抓走,相当于白天这段时间不存在,于是对等着找人的人来说,是不是要到晚上失踪者才能重新出现?
还是说,祭台另有所指。
「妈妈!我们去地上!」又拉起女鬼,脚步轻快向外跑。
女鬼跑起来,像一只温暖迟缓的提线人偶。正在剪断她的线。
地上是黄昏。
曾经,有个少女逃离午夜片片崩落的黄昏,曾经,有个少女在浮岛世界告别友人。
曾经,这个世界由剑与魔法构成。
少女沿着垂挂岛屿边缘的藤蔓爬下,在夜晚私会情人,在新婚夜被女仆刺死,少女短暂扮演另一个人,最后,
「她没有被记忆同化,成功离开……」又看见这样的回忆。
地上,那不是黄昏,是覆盖天穹,散落的极光。
月光氤氲。
毛绒绒的月亮,在充斥夜空的极光中,像一盘长毛糕点,被银河冲刷到宇宙的岸上。被另一颗遥远星球所观测。
极光,果然在。
夜晚来了。
花海中,两个人极为显眼,是这片天空唯二的旅人,岛,这个岛的地上,其实,是有活人的。
那两个就是。
又走到她们面前,她们毫无反应。呵……规则,生与死之间的规则,大概是另一个死人定下的。
两个十几岁孩子站立在花海中仰望天空。
一个孩子望着,望着,忽然说:「我好像看了很久的极光。」语气仿佛在做梦,轻飘飘,扁平,没有情绪波动。
「莫名其妙地,看极光。很久很久了。」另一个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