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柔风轻拂,阳光洒落,布瑞德暖洋洋地拉伸前腿,伸了个懒腰,从萦绕着宋云州气息的白日梦里醒来。
布瑞德眯着眼睛感觉了一下,宋云州温热干燥的掌心并没有贴着它的毛毛,它半撑起身体,习惯性地扭头寻找,想把宋云州的手拉过来。
结果刚一转头,布瑞德打到一半的哈欠就僵住了,惺忪的琥珀眼瞬间睁大,连脖颈后的毛都炸了起来——
居然有其他人伏在了宋云州的肩膀上!
布瑞德愣了一下,随即猛地从宋云州腿上蹿起来,直起身子,边示威般嗷嗷大叫,边用前爪推搡霍尔加的手臂,目标坚定地驱逐他远离宋云州。
完全沉浸于痛苦中的霍尔加被布瑞德的动作和叫声惊醒,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当即松开抓着宋云州衣服的手,背过身去擦掉眼泪。
布瑞德神情严肃地探头嗅闻霍尔加触碰过的衣料,贴上去蹭蹭毛,重新添补上属于它的气味。
宋云州捋了捋虎崽的后颈,重新把它抱回怀里,软声告诫:“布瑞德,不可以这么没有礼貌哦。”
布瑞德蜷起四肢,斜倚着宋云州,一点都不想再打瞌睡,虎视眈眈地提防霍尔加。
经布瑞德这一搅和,霍尔加恰好从过往的情绪中抽离,他深呼吸了几次,平复心绪,转回头看见宋云州肩膀处留有点点深色的泪痕。
霍尔加抱歉地牵动唇角,嗓音略显嘶哑:“不好意思。”
宋云州毫不在意地摇摇头:“发泄出来会好受点儿。”
宋云州其实还想说,抱一抱软乎乎的家伙可以更好地缓解,但看布瑞德的情况,可行性为零,就算了吧。
霍尔加呼出一口气,抬头望了一眼太阳:“那时我就该死的,为接下来发生的所有悲剧负责,可是我没有。蒙格特的死讯传出,庞大军阵即刻哗变。盖伊在第一时间得到消息,从城中发布敕令——‘贼首身死,追随者皆受其蛊惑,陛下仁慈,若众军士即刻退兵,各回驻地,则可既往不咎。’
“军士们失去了要效忠的人,就算夺下都城也没有意义,军阵崩散,除了退去没有其他路可选。当然,在这期间他们有更要紧的事要做,极力缉拿我这个杀害新王的凶手。我的卫队护着我逃离,就算我背负这样的罪名,他们还是为我在血战中撕开一条生路,全部为保护我而死。
“之后全国戒严,各处都在悬赏我的头颅。盖伊要杀我,因为我和蒙格特一起反叛,他必须斩草除根。其他人更不必说,他们曾经有多爱戴蒙格特,现在就有多恨我。”
霍尔加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有如隔着重重海雾,恍惚得没有实感。
那时他浑浑噩噩,甚至完全弄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手里死死抓着流淌下蒙格特鲜血的礼剑,在一片混乱的嘈杂中被人潮裹挟带走,他什么声音都听不真切,眼中看到模糊的光影。
铠甲,披风,火把。
军帐,刀剑,人脸。
所有的一切,全是红色的,浓稠而鲜活,是从蒙格特胸膛中涌出的,化作利爪,扼死了他。
霍尔加记不起他是怎么逃出的营地,只是一味地奔跑和躲藏,他莫名其妙地独活,昼夜不停鼓动的心脏苟延残喘延续他意义不明的生命。
“直到现在我都想不通,为什么那时的我一定要活着?其实只要在随便一个人面前说出我的身份,自有大把的人愿意帮我结束所有痛苦。是在逃避既定的事实,还是单纯的畏惧死亡?”霍尔加的脸上露出短暂的困惑神情,找不到答案,“我隐姓埋名逃去别国,忽然某天听到有人说起神明,我就又回来了,找到了这里。”
霍尔加说:“我想求见神明,请祂告诉我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会做出这样可怕的事。”
宋云州摩挲着布瑞德的头顶,问:“神明一直没有出现?”
“我问过纳卡诺,”霍尔加眸光低垂,“他说圣神已沉眠数年之久,没人知道祂什么时候才会醒来。”
“事情发生的时候,你处于无意识的状态,”宋云州试探着问,“会不会是魔法所致?如果是萨里希动的手……”
萨里希的魔法甚至强过神明,杀一个普通人对他来说必然不是难事,嫌疑很大。
不料霍尔加果断否认道:“不是他做的。”
霍尔加顿了顿,如实告诉宋云州:“就是他让我来神殿的,因为他也想知道蒙格特真正的死因。”
那是一个夏夜,风很静,听得到远近的蝉鸣。
安置流民的窝棚里鼾声起伏,蚊蝇在暑气中横冲乱撞,汗味蒸腾。
十五岁的霍尔加照旧没能睡着,怀抱着用破布裹得严严实实的礼剑,坐在窝棚边的草垛上呆呆地望月亮。
不知不觉间,蝉鸣在某一瞬完全消失了,绝对的静寂中,霍尔加看到一个黑袍人出现在他的面前。
这人从虚空中突然降临,说他穿着黑袍并不太准确,其他人都用宽大的外袍遮掩身形,便于暗中行事,而这人的外袍张扬华美,仿佛生怕别人注意不到一般。
随着来人摘下兜帽的动作,织锦外袍在月光照耀下粼粼漾出绚烂的银紫色暗纹,如夜幕之上银河繁星。
霍尔加曾在王宫里见过他,尽管是在霍尔加很小的时候,但关于他铺天盖地的神秘玄异的传闻,以及这张过于年轻的面孔,无一不让人极为印象深刻。
萨里希。
——风信要塞统帅,繁花高塔上的长生之人,推翻神殿三千余年统治的大魔法师,肯利埃有史以来唯一的外姓涉政亲王。
这么多年过去,萨里希的身量容貌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仍旧是单薄挺拔的秀美少年。
萨里希看了霍尔加一眼,随后移开视线,动作轻缓地将自己的酒红色长发全部从袍子里挑出来,捋到身后,抬手用一条白金色发带松散系好。
萨里希掸去衣袖上的折痕,确认自己仪容整肃后,端正站好,对霍尔加颔首致意:“见谅,我来得匆忙,没时间仔细打理。”
霍尔加只是盯着他看,没做声。
萨里希抬脚,想靠得离霍尔加更近些,可马上就微微皱了下眉头,他被霍尔加身上的古怪味道熏到了,迈出半步的脚又缩了回去。
萨里希忍住掩鼻的冲动,不赞同地教导道:“就算落难,也不该邋遢至此。”
霍尔加冷漠道:“你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
萨里希偏头看他:“我已经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我想知道的一切,所以不是很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