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是夏季的序章。
进入五月以来,季恕悯常能感觉到口腔里有股铁锈味,仿佛嘴巴里衔着一把刀片,尽管他小心翼翼地吃饭和讲话,但还是能感受到从口腔溢出的血腥味。
他的医生告诉他,他只是牙龈上火而已,吃一盒牛黄解毒片就好。
牛黄解毒片清凉、微苦,就冷水咽下,舌苔间残留药片的味道,拆开的药盒被放置一边,不知什么时候送来的清粥,已经完全冷掉了。
季恕悯望向书房窗外旺盛开房的花朵,还有肆意张扬的叶片,阳光预告渐热的序幕,金灿灿一片照下来,大力宣扬生命的美好。
书房内一派清凉,阴冷暗沉的木质书桌,书柜中摆放有序的大部头著作,仿佛供奉的先祖牌位,他站立于窗前,出神地看向屋外的色彩缤纷。
“叩叩叩。”门外响起敲门声。
他喊了声请进。
一位身穿黑色西装的平头小伙,从书房外面探进身来,他的怀里抱有一张黑白的单人照,照片上老者表情威严、肃穆,似乎在审视屋内的一切。
“季先生,这张照片可以吗?”
季恕悯的目光落在照片上,他倒没有任何想法,爱呀恨呀此刻在生死面前,遥远得就像神话,张张嘴,牵出牙龈的阵痛,火烧一样席卷半边脸,痛到发麻,此刻他才意识到药是止不住痛的。
“可以,辛苦你了,小郑。”季恕悯呷了口凉水。
小郑并没离开,而是吞吞吐吐地继续问道:“季先生,那……霖秋先生的遗照?”
后面的话根本不敢讲完,小郑几乎是顷刻之间低下头,生怕与季恕悯苍鹰一般锐利的目光对上。
5月10日,季霖秋于私人公寓内身亡。
死亡原因是一场意外导致的火灾,季霖秋因生病一人在公寓内独居,晚间想给自己煮点东西,但由于人长久不在灶台前,从而引发火势的蔓延。
这是警方调查的最终结论。
之前也有过这样的案例,做饭失火,人长久地不在灶台前看守,导致火情不能得到良好的控制。
而且那天吹得又是东南风,原本不大的火苗在风的加势下立刻熊熊燃烧,季霖秋的公寓独门独户,是一栋两层高的复式楼,与邻里保持距离,等有人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栋屋子已经快被烧完。
天光方亮,小郑便与季恕悯还有其他人赶往现场。
警车滴鸣单调而尖锐地响起,黄色警戒线拦住围观群众好奇的目光。
之前精致的复式楼,现在只留下几条粗黑边,像用蜡笔在地上涂抹的线条,灼烧过的家具门窗都已经变成一块黑漆漆认不得的东西。
除此之外,只留地上满面的灰烬。
他们小心翼翼地绕道而走,生怕脚尖踹到什么东西,然而再细致也难免有看漏眼的时候,后脚掌梗着一块硬而圆的物品。小郑心里发怵,念了句多有得罪,再小心翼翼地挪开腿,不敢去多想,他的脚下仿佛还有骨头残留的余温。
经过长达一周的排查,现场没有跟季霖秋先生尸体相关的痕迹,但小区的监控又显示,这天季霖秋出门买了点东西后又很快回来。
接下来的时间,他一直都呆在房间里,连阳台都没靠近,哪怕火舌卷掉这栋复式层。
事后小区保安因夜间值班打瞌睡,造成重大人员财产损伤而被辞退。
季霖秋的爷爷季老爷子也因为知道了孙子的意外,而激动得撒手人寰。
可他人在医院,消息闭塞,又是谁给他播放的消息呢?
无人知晓。
季家一时之间失去两位重要人物,前前后后乱得就像一锅粥,只剩季恕悯先生稳定大局。
小郑悄悄抬眼看了下站在自己前面的季恕悯,他虽身形依然挺立,但不知为何,在初夏的暖阳中却有一股孤寂的萧瑟之感。
“霖秋不需要遗照,他没死!一天没找到尸体,就没人有资格宣布他的死亡!”
“是。”小郑拉开门立刻离去。
话是用吼的,用尽了季恕悯不少的力气,他的愤怒像是对命运徒劳的宣泄,手掌撑靠在桌上,他整个人仿佛一片秋天的落叶,倒在椅子里面,喘着气,仰脸望向天花板。
眼前浮现出那天,儿子主动给自己打电话的场面,虽然父子两人没能亲自见面寒暄,但季霖秋这个孩子向来懂事,他在电话里声音更沉,季恕悯看过新闻了,知道儿子是支原体感染,忍不住多啰嗦交代几句,“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记得看医生,别硬抗。”
“我知道的,爸。”他说话艰难,连口水吞咽的声音都带着痛感,“就是不好意思,好不容易从国外回来,却因为生病不能回来看你。”
“你把自己的身体顾好最重要。”
“谢谢爸。”
没想到这三个字却成了诀别。
这个孩子是十六岁以后才接到他的身边,刚开始父子两人很不对付。季霖秋的眼神中防备而冷漠,像冰山下埋伏的刀片,话少,基本在家没什么存在感。
那会儿季恕悯正是把季逸和宝贝得不得了,这个孩子是他和他的爱人产下的结晶,他要给他所有的爱和自由,家族的重担还有那些令人厌烦的身不由己,通通不让他承担。
所以对于季霖秋怎么看自己的,季恕悯完全不在意,他跟他妈妈没感情,他也的确没那么爱大儿子,父子两人就像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