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巫医听了唐寻译过来的话,那双就他的年迈而言显得过于明净的眼睛凝视着谢枝,说了句什么,便不再多言,转身朝着伧州的方向走了回去。
“他说了什么?”
“他说……”唐寻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有一天你会发现一切都欺骗了你,但愿那时得你还是今日的你。”
谢枝听了亦觉得古怪,但她只以为是些神神鬼鬼的话,便没有放在心上,只是让唐寻先把李承玉背起来,又叫姑娘们赶紧下车,一道往山上走,三伏在前头开路,自己和季叔殿后,博叔则带着琴儿驾车往另个方向走。
一是为着将她尸首好生埋葬,二是为着前几日下了连绵的小雨,土地湿软,一路行来难免留下车辙印和脚印,博叔正是要伪造行迹,再抹去他们赶路时留下的痕迹,好将追兵引开,多少拖延些时间。
一经商定,众人不再耽搁,纷纷依约行事。
谢枝同季叔一道走在最后,看着季叔肃然的脸,心头亦感沉重,知晓此路甚为艰难,也不知自己决定将这些姑娘们带出来,是不是把大家都害了。
她的目光又担忧地飘向由唐寻背着的李承玉,不知何时他又昏睡了过去。这两日他时常如此,这是很不祥的征兆,可她始终不敢再深想下去。
即便是唐寻,虽一直强装无视,但眉间阴郁之色难去。个中缘由,谢枝倒也能猜到几分,除了李承玉如今模样之外,慎将军的死讯也一定对他打击不小。毕竟她还记得李承玉对她提起过,唐寻曾在慎将军手下做事,很受其照拂。
诸事想来,都是这般沉重无望,像沉重的山头,压在谢枝的肩上,叫她一时连喘气都觉得难。
“姑娘?姑娘?”
谢枝把几桩愁事在心里翻得都快烂了,兀的听到有人唤自己,忙抬眼去看,发现正是那叫银瓶的女子。她虽形容憔悴,却难掩天资,一双清眸含着淡淡的愁绪,此刻正柔情地望着自己。
从前谢枝见过最好看的女子是李思齐,若说她是明艳骄阳,那这位银瓶姑娘便似月下疏淡白梨,清瘦哀婉,独有一种风情。
思及此,也不知思齐如何了……
“姑娘?”看谢枝面色又哀愁了几分,银瓶的调子放得更轻更柔了。
谢枝歉然地朝她笑笑,道:“姑娘有什么事吗?”
银瓶轻抚着胸口,道:“姑娘客气了,我姓孟,你唤我‘银瓶’便是。你于我们有救命之恩,是我们的恩人,是以我们想冒昧问问你的名姓,也好日后报恩。”
“银瓶姑娘言重了,”谢枝顿了顿,“我叫阿枝,秦桑低绿枝的枝。”
“阿枝……”她轻轻念道,“我记住了。”
她朝谢枝一笑,便又回到同伴中。
“此女子虽然可怜,”身后一直一言不发的季叔捻了捻颌下几根稀疏的胡须,道,“但此非常时刻,防人之心不可无。”
“为何这么说?”
“井底引银瓶,银瓶欲上丝绳绝。”季叔道,“这是止淫奔的诗。寻常父母,可不会以此来作自家女儿的闺名。”
季叔点到即止,不再往下说了。
谢枝心中略有些猜想,又摇摇头:“多谢季叔提醒,不过眼下……我们还是先逃出去,再作他想吧。”
季叔颇含深意地望她一眼,微微颔首。
沉霞山脉此处山势倒算不上险峻,只是从前几乎无人由此登山,只能靠一行人手扒脚踩地走出一条路来。三伏走在前头,尽力掰折了灌木,搬开棱角尖锐的石头,可没多时,姑娘们还是一个个双脚红肿起泡,十指鲜血淋漓,只觉钻心地疼。
但她们都心知这是生死攸关、片刻不得耽误的时候,硬是咬着牙不吭声,没喊累没叫疼,互相你搀我我搀你,扶持着往山上走。
这百十里路,竟愣是在天又黑下来之前走完了。众人总算钻进了一片茂密的林子里,交织纠缠在一起的枝叶将本就快要消泯的日光又遮掩了几分,使得整片林子都阴森森的,可却叫跋涉多时的众人莫名安心。这时的黑暗,莫过于是对他们最好的掩护。
唐寻动作小心地把李承玉放了下来,谢枝帮忙扶着,让他靠在一棵粗壮的树干上。他像是做了噩梦般惊悸着醒来,紧紧攥住了扶着他的谢枝的手。
他翘长的眼睫上沾着汗水,仿佛又滚落到他眼眶里,叫他眨了眨眼,待看清了眼前人的模样,他才松缓了几分,轻轻放开谢枝的手,微微笑着,是叫她安心。
谢枝扶他时,已摸到他身上又出了一身虚汗,嘴唇更是白得快要和脸一个颜色,唇肉都在微不可察地抽搐着。他身子本就孱弱,历经流放的苦楚,又到突厥人那儿待了一遭,还有昔日好友的反目。纵然他一字不提,可这段时日所受身心之疮,谢枝又怎能不懂?
她的心也跟着抽动,但她忍着不叫人看出来,只是又倒出一粒药丸来为他服下。三伏、季叔一道去周边捡些枯叶干柴来生火,唐寻则负责留下照看。谢枝环顾一圈,又看了看自己的包裹,踱步到银瓶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