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元贞脚尖一转,朝着谢枝道:“后日我便会离开伧州,那天我也会安排人把承玉送回去。希望那时候你已经说服了他,可不要再出什么差池。”
谢枝埋下脸,沉默不说话,直到斛必怒儿抓着她的手猛地使力,一阵令人牙酸的骨骼作响声,谢枝吃痛得颊肉都在抽搐,却硬是忍着没有作声,只是从鼻腔里发了个“嗯”。
冯元贞点了点下巴,斛必怒儿这才松开手。
谢枝踉跄了一下才站了起来,由斛必怒儿监视着,又被送回了客房。
刚阖上门,谢枝只觉手脚酸软,止不住发起抖来,颤巍巍地拿手抹掉脸上的雨水,忽听得细微的声音:“阿枝?”
谢枝一怔,忙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快步走到床前,握着李承玉凉沁沁的手,看他虽难掩虚弱,但脸色比之前和缓了许多,这才道:“你什么时候醒的?”
“我听到外头很是吵嚷,可是出了什么事?”李承玉半垂着眼,看起来很是倦怠的模样,说话也似气若游丝,“你方才去了哪里?”
谢枝不欲告诉他中庭发生的事,但冯元贞的事怕是不好瞒,便如实道:“是冯元贞找了我去。”
李承玉反握住她的手,有些着急地追问:“他找你做什么?”
“他想带你回突厥。”
李承玉神色松缓了些,但还是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去何处,倒也无所谓了。只是你……如今看来,冯元贞对我倒还顾念着往日的情谊,我会找他说情,送你离开。这次你必须得走,不要再固执了。”
谢枝懂他这句“无所谓”的言下之意。她不愿在冯元贞这些人面前显露太多心思,可他说的那句“命不久矣”却是结结实实地在她心上劈了一刀。
看着李承玉本就孱弱的身体日日受流放之苦,身子一天天垮下去,脸色也越发灰败,她不是没有想过这样的事,可每每触及,又总是自欺欺人地不肯再深想下去。可李承玉自己又何尝不明白呢?
只是他比自己更坚强,才能云淡风轻地说出这样的话来罢了……
直到那冰凉的手指揩过自己的眼睑,谢枝才发觉自己又哭了。她不知道这几日自己到底哭了多少场,可李承玉,伧州,自己,还有刚才那个被肆意凌虐的女人,一切的一切都像山一样压在她身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阿枝,你能陪我到这里,已经足够了。”李承玉轻声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即便我们以后都不在一起了,但……”
他忽然止声了,谢枝看到屋外那无边丝雨,仿佛也落在他眼中。
而一间小屋,暂时替他们遮去了风雨,到了后日呢?谢枝在这一刻,在心中默默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握紧了李承玉的手,不再继续谈论此事,转而问道:“承玉,你觉得冯元贞是个怎样的人?”
李承玉想了想,才道:“年轻一辈中,他是我见过胸中最有韬略的人,但他太过倨傲决绝。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夫乐杀人者,则不可得志于天下矣。”
“不错,冯元贞此举倒行逆施,我绝不接受他的排布。”谢枝目光坚定,“你还记得吗,我说过唐寻和三伏一直跟着我。看到我们被掳到此,他们一定会想办法救我们走的。”
“可是此处是州衙,恐怕是全城守卫最森严之处。”
“我知道,但我已经有了应对之策。”
她不仅要救李承玉,也要救自己,救其他处在水深火热之人。
但是,只盼着唐寻他们真能潜进来……
李承玉担忧地望着她,谢枝温柔地捋好他两鬓散乱的发,道:“承玉,你放心吧,一切都交给我。”
李承玉看了她好一会儿,他看到她双目的柔软之中裹着某种锋利坚韧的东西。是啊,他一直明白,阿枝看似怯懦,可内里是个刚烈之人啊。
所以当年她敢独身上不孤楼与太学生论辩,在冯元贞春宴为难时挺身而出,甚至,甚至还不惜抛下婚约千里奔赴来找自己……
这么久以来,李承玉终于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他轻轻地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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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元贞了解李承玉,也觉得谢枝也是个心眼多的,因此指派了不少人轮值,监视着这间屋子,务必在后日之前都能安安稳稳的。
厚重的夜色自天尽头席卷而来,覆盖这座寂静又悲凉的城市。
谢枝掌起了灯,坐回床边,摇晃的烛火仿佛也是她忐忑的心,若唐寻今夜不来,她就必须得另想他法,毕竟时间并不多。
在她等得难熬的时候,隐约似有轻微声响从头顶传来。
她警觉地抬头望去,只见几片屋瓦已被搬走,露出一小块夜空,和一张熟悉的脸。